我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整理二哥留下的遗物,据此写了一份材料,于1989年5月交给了海军领导机关,我在附信结尾写道:
尊敬的首长,当我整理完他的遗物时,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他是一个多么难得的人才啊。不幸的是,他却过早地离开了我们。他的不幸,至今仍使我感到痛苦、惋惜,但我为我能有这样一个哥哥而感到自豪,他是我永远学习的榜样。我们国家正处在改革时代,需要更多的像他这样立志献身于国家、人民、民族事业的青年,我们党也需要更多像他这样的共产党员。他的这些遗物对我来说,是一笔珍贵的财富,我将其中部分献给组织。我衷心地希望能有更多的人从他的一生中有所启发。
1989年5月,我写给海军领导机关的信件结尾
1989年8月,我收到冉庆云的来信。
二哥生病期间,冉庆云与二哥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他非常了解二哥强烈的事业心,体会到病中二哥的心情,主动与二哥分享对成功的认识:成功不单是结果,不平凡的过程也是一种成功。犹如漫长的马拉松比赛,桂冠只有一个,但那些克服困难、顽强坚持到终点的选手,不仅战胜了自己也激励了他人,他们也是成功者。他借此鼓励二哥。冉庆云对二嫂也是比较了解的,知道二哥非常爱她,也清楚二嫂在照顾二哥期间的付出和所承受的精神压力。当得知他们离婚的消息后,他感到非常遗憾,但他赞同二哥的决定。母亲逝世后,二哥一些复杂的情感在冉庆云那里得到了释放。
冉庆云在信中谈到了对二哥独特的情感与思念:
……自从子秀去了之后,我有很长时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我独处的时候,我都一直在和他谈话。那么多年我都习惯了,每当我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我要商量的人中首先是他,无论他在我身旁还是不在,他用不着讲话,我就能知道他的基本回答。我常常一个人时有两个声音在谈话,而每次这样的谈话之后,我的思绪就比较清楚,心情就比较安定。虽然他离开我们,走了,我的这种习惯也许是不会改了。他的在天之灵也会用一种神秘的方式来和我交流。
子秀的离去,说实话,我不愿意和别人谈起,即使有认识他的人向我问起,我也会用三言两语打发过去。和一般人谈论他,我觉得这是对他的亵渎,也是对我的感情的亵渎。在朋友中间,只有我们两个相互最了解,这不仅是因为我们在思想和气质上的共同点很多,而且还因为在不能言喻的感觉上都有不少的共同点。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两个可以不说话地坐上一两个小时,然后互相得到安慰鼓舞,默默地离开。
他走了,我不可能再有像他这样的朋友,在生活中越往前走,越觉得得一知己的不易。也许这是上天的安排,他让我们在常人看来不应相识的情况下相识,给我们一段那样美好的时光,然后他便渐渐地把这一切都收走了。他将会创造一种什么情况让我们重新相识?我相信子秀正在天国等着我,当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们会有更多的东西可谈,他会把天上的事情说给我,我会把地上的东西告诉他。
子秀走了以后,我常常想到死这个问题。宗教解释过它,科学解释过它,但是活着的人怎么想它,我感到它并不意味着一个肉体的消亡,其中我们可以看到永恒和暂时的冲突与结合。人都将离开这个世界,但是谁都想肯定自己的永恒性,常人用自己的子孙,政治家用自己的政治主张的实施,思想家或一切精神的创造者用自己的思维结果,也许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子秀在自己的身体状况那样差的条件下,还希望能出一本书——那就是他的孩子,是他永恒性的证实。因为他的书没能写完,也许他是怀着遗憾而去的,但是他的永恒仍然在别的地方得到了体现。只要他的一些思想在朋友中被承认,只要朋友们仍在怀念他,他的永恒性就在延续。
顺子,你已经长成一个男子汉了,不再是去部队玩的那个小男孩,这一点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在思想上我都看出来了。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你也经历了一些坎坷,但是你也在很多地方像你的二哥。他是坚强的人,我想你也是,他的影响会在你的身上产生效果,我总觉得他一直在天上注视着我们。按着你选择的目标往前走吧,哪怕这一生做不出什么惊人的事情,但是活得不糊涂就是值得的。
冉庆云就像二哥一样,给我以鼓励。
人生总是留有太多的遗憾。1986年2月,二哥从三〇二医院出院回家后,我们累计有近一年时间生活在一起,这也是自我记事后与他在一起的全部时间。我们一起读书、一起交流、一起倾听音乐、一起外出,分享他的故事,感觉有无限的时间。虽然二哥几度处于生命危险的边缘,但都一一化险为夷,生命力是那样的顽强,以致他最后一次出院后对我说“能再活8年时间就知足了”的那句话,我全然没有在意。在二哥生命的最后时刻,前一天我还在静静地陪护,然而再见时,他已完全昏迷,我的呼喊再也无法唤醒他,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最后离别,我无法接受。想起他一直都在关心呵护我,想起他坎坷的经历,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想起他本有可能渡过此劫,想起他才华睿智、思想深邃,还有许多未实现的理想抱负……可命运如此无常!我常常一个人暗自流泪。二哥炯炯有神的双眼,一脸灿烂的笑容,总是浮现在我眼前。1990年6月,我把对二哥的思念之情浓缩为一篇文章,连同他的日记、手稿、相册一并封存起来。
我于1991年9月结婚,父亲于1994年8月病逝。父母生前喜爱看京剧,我后来工作的一家单位,看京剧演出非常方便,但子欲养而亲不待。父母抚养我们兄弟四人很辛苦,却没享受到子女的尽孝,是我一生的愧疚。我把父母的骨灰合葬在一起,但二哥的骨灰我仍保留在家中[2],也许这样,他就仍然和我在一起。
父亲去世后,我开始常常有一种梦境,总是梦见二哥被抢救过来,仍然还活着。我无数次从惊喜中醒来,却发现原来是一场梦。2005年秋,我和一位朋友谈及此事,朋友建议我把二哥的骨灰妥善处置。经过长久的思考,我报名参加了民政部门组织的亲人骨灰海葬活动。2006年5月27日,我把二哥的骨灰撒在了天津渤海湾。从此,二哥的生命与蔚蓝的大海融为一体,成为永恒;作为一名水兵,枕着那阵阵波涛永远地安息。保卫祖国的海疆安全,是二哥从军一生的事业。时隔近二十年,我也是遵从了他的遗愿。
二哥永远在我心底。
2012年3月,我所在的单位中标安徽博物院的物业管理工作,为投标我曾三次去合肥。因为项目工作遇到障碍,5月,公司决定让我去安徽主持工作。前期物业管理工作艰巨,内外矛盾错综复杂,压力很大。与甲方沟通是重要工作之一,平时和院方主管后勤副院长接触较多,但与院长一直没有沟通的机会。临开馆前,一贵宾厅内的消防管道突然崩裂,瞬间水如雨柱般倾泻而出,情况非常紧急。我闻讯后带领员工采取果断措施紧急排水,全然不顾浑身上下被水浇湿。院长得知此情况,也赶来查看,目睹了我们排险的过程。这一幕给院长留下了深刻印象。之后,院长主动约我见面,我们交换了对博物院的建设管理意见。此后,院长对物业工作给予了很大的支持。
安徽博物院是毛泽东主席生前唯一视察过的省级博物院,省领导对开馆工作非常重视。我设计了开馆方案及突**况处置预案,报院方通过,并提前进行了两次演练。2012年9月29日开馆当天,国家文物局局长、故宫博物院院长及全国各省博物馆馆长悉数莅临,安徽省委书记等领导出席。开馆仪式圆满结束后,院方行政处人员通知我,晚上院长要设宴答谢物业。再三推辞未许,恭敬不如从命,我代表公司出席了院方答谢宴。双方互致感谢之词,我向院方领导一一敬酒之后就告辞了。这天,院领导们确实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另外,在旁边的一间酒楼里,北京前来支援的同志们正等着我开席呢。
匆匆赶到酒楼,大家举杯相庆。从3月份入驻合肥,前来支援的同志非常辛苦,付出了大量心血,也承受了许多委屈。开馆仪式圆满完成,大家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席间,不知何故我突然想起了二哥,心中袭来一阵酸楚,说不清是苦是甜,眼眶湿润,流下了眼泪,不能自已。大家还以为我是喜极而泣。
2007年5月,因之前身体发生过几次险情,我安装了心脏起搏器。2014年4月初,体检时发现身体异常,之后,我在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4月30日上午,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还在工作,下午就在医院拿到了癌症诊断书,真是命运不济。5月,在协和医院做手术的那天,心情不免有些紧张。我换上手术服,躺到车上。通向手术室的楼道格外寂静,几乎听不到一丝声响,感觉时间是那样的漫长,手术会怎样?将来还能做些什么?思如乱麻,心中一片茫然。脑海里想起了父母,想起了二哥:在即将手术前、医生再次核对病人信息时,就在一刹那,一切都豁然开朗:做个好人足矣!
由于身体缘故,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忘我工作了。2015年10月,我出版了一本关于物业管理的书籍,想把我多年的工作经验与同行分享。在后记里我特别写到二哥,写到他对我一生的影响:“他离开我已近30年,虽然时间是医治创伤最好的良药,但时间从未割断我对他的思念。他似乎就在天上看着我、鼓励着我。”我以这样的方式表达着对二哥的思念。
人生已近花甲之年,我已再无索求。然而,冥冥之中,似乎还有未竟的事情。
2019年岁末,命运之神驱使我打开了这个尘封已久的箱子。时隔三十年,我再次端详着一张张二哥的照片,看着上面他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影、灿烂的笑容、清澈坚毅的目光,感到是那样亲切;那一篇篇日记、书信、文稿,散发着他的睿智与温情。认识人生,需要生活的积淀。透过日记、文稿,我再一次进入二哥的内心世界,领悟着他的思想,对他的一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二哥是疼爱妻子的丈夫。不论是在日记还是在写给妻子的信中,都可以看到一个丈夫对妻子深深的爱。这种爱包含着信任、责任、包容、引导和放手。从初恋到结婚再到最后分手,他的这一经历也表明,如何对待爱情是人格的试金石。
二哥是亦师亦友的好兄长。从1973年在上海上大学开始,十多年间他在写给三哥和我的信中,一直启发引导我们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注意品格修养,做一个好人。他直言不讳地指出我们身上存在的问题,体现了一个兄长的责任与担当,在孝敬父母、关爱兄弟方面起到了榜样的作用。他一生对我的关心呵护更为倾注,他是我的精神引领者。
二哥是值得信赖的朋友。他也曾是嘻嘻哈哈,看自己优点多、看别人优点少的少不更事的少年,是组织领导的培养教育、自身个性品质的修炼,使他成长为一个乐观自信、谦虚自敛、胸怀坦**、志存高远、学识渊博、极重感情、有独立思想的人。以自身的人格魅力,他结交了许多朋友、一生的挚友。他总是关心他人,却很少考虑自己。在他身处逆境时,朋友们给予了无私的关怀。他享受到了人生最珍贵、最真诚、最真挚的友谊。
二哥是懂得感恩的人。那些曾经教授指导他的老师、领导,都在他的记忆中;与他并肩战斗的战友们给予他的关心鼓励,他心怀感激;三〇二医院那些普普通通的医护人员,他毕生不忘;即便是离他而去的妻子,他也不忘她曾经带给自己的幸福及在病中为他所做的付出;还有那些无名献血者的鲜血在他体内奔流。除了感激,无以报答,他能够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捐献遗体供医学研究使用。
二哥是一个思想者。十年“**”的终结,特别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启了思想解放的大门,他积蓄已久、报效祖国的能量得到充分的释放。他在关于社会主义理论,国家体制改革、军队现代化建设、干部制度改革、法制建设等方面进行持续深入的思考,写下许多充满哲理、独具洞见、视野超前的文章。他的许多观点,今天都得到了证实。其中对于制度建设的重要性认识,在今天仍然具有现实意义。他的思想至今仍闪烁着智慧与理性的光芒。
二哥有着顽强的意志品质、豁达的胸襟、坚定的信仰。久病不愈、妻子离婚、母亲病逝,身患重疾的他不仅身体受到摧残,情感也受到沉重的打击。人生正当青春绽放的时刻,事业家庭却遭受到命运如此无情的重创,然而他经受住了考验。他看清前程的艰辛不测,但他仍然热爱着生活。虽然疾病夺走了他宝贵的健康,虽然死神随时可能来临,但他仍然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充实,仍然为社会做力所能及的奉献。挫折孕育伟大,跌宕方成传奇。
二哥忠诚于党,忠诚于人民,为国家的改革开放、军队现代化事业呕心沥血;为保卫祖国的安全,战斗在特殊战线上,十几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将毕生献给了热爱的祖国、热爱的事业,一片赤胆忠心。
34岁,生命是如此短暂,但人生的价值,并不是用时间,而是用深度来衡量的。二哥在相对有限的岁月里,经历了非同寻常的历史时期,用文字记录了成长中的心路历程;他遍尝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在平凡的岁月中留下了丰富的思想遗产,有限的生命绽放出了缤纷璀璨的光彩。
1969年(15岁)
1973年(19岁)
1976年(22岁)
1977年(23岁)
1987年(33岁)
二哥在短暂的岁月中,完成了从一个稚嫩青涩少年到意气风发、沉着自信、坚毅刚强战士的转变。他兑现了自己的诺言:祖国的前途与命运,是每一代人肩负的历史使命;生命就像巨石下的一棵小草,只要有一丝生机,就要向上长;不论有怎样的打击,都要努力奋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书写者。二哥留下的文字不仅记录了他的人生之旅,记录了时代发展的浪潮,也记录并传递着他的思想。
[1]走出黑暗,是这篇文章开篇4个字,现定为标题。
[2]之所以没有将二哥和父母的骨灰合葬在一起,也是考虑到老家的风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