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刘海点了点头,还顺手摸了摸王曼曼的脑袋,好像只有王曼曼的脑袋才能发现这个原理。王曼曼掸开刘海的手说:“那你听我继续和你讲,小姑不匆不忙,好像平时都还要比现在走得快些,她就这样溜达着,用一个成语来说,有点闲庭信步,我在她后面跟着,当时我一直想笑。你知道吗?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小姑就像一只穿了衣服的熊猫,那天她的连衣裙的颜色我忘记了,我记得连衣裙的款式,是因为她喜欢穿连衣裙,只要到合适的天气,她都会穿连衣裙,所以她总说自己应该生活在南方。小姑其实挺胖的,要是我那么胖,我就不穿连衣裙,可小姑非穿不可,所以我觉得她有时候挺……那个样子真像一只熊猫。可是熊猫又不会穿成这样。”
“看上去肯定很有意思。”刘海说完哈哈大笑。
“我们就这样走啊走啊,感觉走了很久,我边走边看我的手表,其实才走了不到十分钟,可是感觉很久,大概因为路上都没有什么人,树叶疯狂摇摆,夹道旁边就像有人拿着大扇子给我们扇。忽然天色一变,倾盆大雨下来了,一点都不给面子,这么大的雨说下就下。我喊小姑,喊了三四声她才回头,她怎么会听不见呢?后来我拉着她就往门洞里跑,不是她拉着我,是我拉着她!可是我有点拉不动她,好像她很享受这场大雨,等我们到门洞里,两个人都成落汤鸡了。我当时低头看见她的白皮鞋上都是泥点儿。”
“你小姑真浪漫!看着像电视剧里面的人,喜欢淋雨。”
“我也不知道,她就是喜欢下雨吧。她要是没那么胖就好了。”王曼曼说。
“不知道我小舅喜不喜欢胖子。”刘海说。
“万一喜欢呢。”王曼曼接着讲,“后来进了屋,我拼命擦自己的头发,我害怕感冒,因为我很容易感冒。小姑抖了抖水,她的头发很长,可是她不管不顾,开始蹲在地上擦起白皮鞋,擦了好久。还在停电,蜡烛还在燃着。邻居家的钢琴曲没有停,换了一首曲子,邻居每天晚上弹一个小时,钢琴曲也是有顺序的。什么时候弹什么曲子我都了如指掌了。因为停电无所事事,后来我就提议给小姑画画。”
王曼曼讲到这儿时有点累了,打开餐盒又喝了几口汤,汤都凉了。王曼曼戴了牙套,她一边喝一边用舌头舔金属丝,牙齿被挤压在一起。又喝了一口,她接着说:“小姑就乖乖坐在藤椅上给我当模特儿,过了一会儿她还唱了起来,唱的是邓丽君的歌,我让她别唱了,再唱我就画不好了。你知道吗?因为我小姑非常喜欢邓丽君,后来她唱得更欢了,奇怪的是还和邻居的钢琴曲结合在一起,但你知道,它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风格的曲调,我觉得邻居的钢琴曲更高雅,小姑唱的是‘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小姑一点都不流行。”刘海说,“现在都不流行邓丽君了。现在是流星雨代表我们的心,可是流星雨还不来。”
“会不会不来了?”王曼曼问。
两个人望向天空,什么都没有。
王曼曼接着说:“小姑有很多邓丽君的录像带,我和她一起看过,好多好多歌啊,我都记不住了,我就只记得邓丽君的大耳环,亮闪闪的。我小姑没有那样的大耳环。小姑后来越唱越欢,还唱起了粤语歌,我就一边画,一边问她有没有去过香港。她说以后去,以前没去过。我问香港有多远,她说大概比从我们家到长江还要远一倍。可你知道我连长江都没去过,所以我想那肯定非常非常远,然后小姑忽然眼睛一亮,我在黑暗中都能看见她的眼睛一亮,她说她去过长江,还在江边看见过一个骨头,就是我刚才和你说的人的骨头,按说一个骨头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可是后来她说那是一个人的骨头。”
“你小姑怎么知道是人的骨头呢?”刘海问道。
“我也问她怎么知道是人的骨头呢,再说也不是随随便便低头就能看见一个人的骨头呀。”说着王曼曼还四周张望了一下,证明人的骨头不是想见就能见。然后她继续讲:“我小姑说,因为人的骨头特别特别白,比我们看见的所有的东西都白。其实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江河湖海上,经常有死人从上游漂下来,对吧?”
刘海想了想,说:“那比她的白皮鞋还白吗?”
王曼曼说:“是啊,真可惜,我忘了这么问她。要是当时我想到就好了。不过当时我淋了雨,换了一件白色连衣裙,然后小姑还抻了抻我的裙边说:‘比这个还白,真是白极了。’所以我想,那一定比她的白皮鞋还白,对吧?”
“后来呢?”刘海追问。
“后来,小姑还说骨头有破损,断裂处像枯木一样不是很整齐,但是摸着不割手,不是很大,小姑还用掌心给我比,好像有一块骨头正在她的手上,像稀世珍宝一样。仿佛只有一块雪白的骨头才配得上在那样的雨夜谈论。这不是一块吓人的骨头,也不是来自死人的,好像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纯洁的东西了。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用手在我的掌心上比画时的感觉,小姑虽然胖,但是手柔软极了,只有胖人才有的那种柔软。当时她一边讲,我一边画她,我画了她,还画了她四周,四周都是写实的,有一些翻开的书被扔在地板上,然后这本书的下面还有两三本书,因为她的屋子就是这样,地上都是书,我一本都没看过,我也很奇怪,她为什么不能把书放好呢?不过你知道,我的画画水平很一般,哈哈。”
王曼曼又回忆起那晚雨水流淌在阳台上,闪着粼粼的光亮的情景。大风把白色的窗帘吹向房顶,管道里面有水流的声音,混合着外面的狂风骤雨。但是她没有讲出来。
“对了,我能摸摸你的头吗?”王曼曼忽然说。
刘海把脑袋凑过去问:“为什么?你摸吧。”
“你没有疤。”王曼曼摸了摸说,好像很可惜的样子。王曼曼接着说:“我小姑有白头发,她那么年轻,才三十岁,那天晚上我画她,我看见白头发了,我就画下来了,画了好多根,我都是一根一根画的。后来我站起来要去给她揪白头发,我刚伸出手去摸,就在她的后脑勺上摸到一大块疤。”王曼曼用手比画,大概有杯口那么大。“后来我问小姑疼吗?小姑说不疼。我说我怎么没有,小姑说疤不遗传。”
王曼曼接着和刘海说:“你知道吗,疤面很光滑,看上去已经存在了很久,比我们的脑袋摸上去都光滑,要不是第一次摸到我都不敢相信,实在太光滑了,我都想有一块了。后来,我专心给小姑揪白头发。小姑也没有不让我揪,虽然有人说白头发不能揪,但我觉得只要小姑同意我就可以揪,这全凭个人喜好,对不对?当时我从头顶往下看,有一种特殊的视角。”
王曼曼接着讲:“小姑的脸在亮处,身体其他部分在暗处,整个人看上去黑白分明,比熊猫还黑白分明。小姑的头发很浓密,看上去毛茸茸的,白裙子拖在地上。虽然她很胖,但还是像一个仙女。仙女也有胖的,对吧?你知道,她回来后没有换衣服,我想可能胖子没有那么容易冷的。我给她揪白头发的时候,她还一直在唱歌,又从粤语歌换成了‘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可她没去过香港,所以我觉得她的粤语肯定不标准,隔壁弹钢琴的声音也停了,电还没有来。雨后来也停了,其实也没有下很久,外面凉快了一会儿,但很快又热起来了,好像还在等着另一场雨。小姑一边唱一边摇头晃脑,声音很轻柔,但害得我都找不准白头发了,后来我干脆就不揪了,我看着墙上形成的一个小小的光斑。这样看了一会儿,我和小姑说画好了,其实我还没有完全画好,我还要稍微加工一下,小姑就说:‘那你画好了,我要抽烟了。’”
“你小姑还抽烟?”刘海说。
王曼曼说:“我小姑会的多着呢。后来我说那我就画一个抽烟的人,然后我又加了几笔,可是老师说得对,画完的画再加工就是画蛇添足,我小姑捏着的烟,我无论如何都画不进她的手里,后来连她的整个手都变形了。小姑抽烟很慢,她总是抽两口咳嗽几下。她咳得很厉害,我总担心她把肺咳出来。画中她的手被我修改变形了,我就开始肆意涂改那张画,纸面上有几个地方都被我的笔戳破了,后来我很沮丧地问小姑,我爸爸妈妈是不是真的离婚了,所以我才和她住。”
“小姑把烟掐了的动作看上去很潇洒,我觉得她要是瘦一点就和电影明星差不多了,可以说,都是胖毁了她,甚至毁了我这幅画。画中,她像一团废纸一样坐着。”
“那你小姑说什么,你的爸爸妈妈真的离婚了吗?”刘海问。
“我小姑没说话,她就让我把画给她看。她看了我的画也不说话,你知道为什么吗?”刘海摇头。王曼曼继续说:“因为我把小姑的脸完全涂成了紫色,天花板画在了地上。画出来的小姑倒挂在天花板上,和现实中的小姑形成了一种对峙的局面。灯光投射到天花板,再反射下来,小姑的脸看上去毛茸茸的,像学校门口卖的那种小鸡小鸭的毛。不过是紫色的小鸡小鸭。其实,我现在和你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她的脸涂成紫色。后来小姑把画折起来,说她收藏了,她用的就是‘收藏’这个词,好像我是毕加索,好像她自己就应该长着一张紫色的脸。然后她要我去上床睡觉,她去客厅睡,因为我周末来和她住,所以她只能睡客厅,我躺在**睡不着,我听见外面电视机的声音放着,好像来电了,也可能早就来了,是我们不知道。电视放着音乐台,听不出是什么音乐,因为声音很小,我觉得还没有小姑唱得好,我后来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刘海说:“画画就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王曼曼站起来说:“我也讲累了,咱们回去吧。”
因为刘海对她讲的没有什么反应,她感觉兴趣索然。
刘海拦住她说:“那就半途而废了。”
“我不想看流星了。”王曼曼坐下来说,“那我再坐一会儿就回去了,真的只能坐一会儿。你不回去也行,反正我是要回去的,也不知道几点了,什么都没有,骗人!”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又说了一会儿话,但是声音很低很低,好像怕打扰四周的小花小草。刘海问:“你的小姑要是不胖,长得好看吗?”
王曼曼想了想说:“小姑的眼睛好看,笑起来弯弯的。”
两个人背靠着背,王曼曼越来越困,头就枕在了刘海的肩上。过了一阵子,她仿佛感觉头顶的天空明亮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和白天一样亮。没隔多久天色又变黑,接着传来了“轰隆轰隆”的声音,就像半空中滚过一阵阵雷。密密麻麻的东西往下砸,“唰唰唰”,天空像放烟花一样。她和很多人一起观看,后来又来了一群人,小姑也在里面,她生怕自己被小姑看见,所以躲起来,可还是被小姑发现了,小姑和她说:“给我写信呀。”
醒来的时候,黎明已近,他们在地上坐着睡了一夜,王曼曼感觉是被冻醒的,她感觉浑身冷冰冰的,要走一会儿才能暖和。但失望的情绪难以言表,可能流星就是在他们睡着的时候划过去的。王曼曼感觉自己看到了,每秒上百颗,好像过年家家放鞭炮和烟花一样,但又觉得是做的梦,很不真实。她还梦见了小姑,所以都是梦。回去的路上,王曼曼和刘海又碰见了昨天见过的那两个人,看上去他们也在湖边坐了一夜,但是他们对碰见王曼曼和刘海并不奇怪,好像一夜之间,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更别提流星雨了,好像流星雨是世纪谎言,只有傻子才会相信。至少王曼曼没有看见,所以她打算不再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