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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船上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早上七点,船舱的喇叭开始广播,喇叭是万无一失的,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所有人都可以及时听到消息逃生。离郭一的船舱最近的逃生路线在前甲板,她已经做过了三次演习。八点到九点是早餐时间,此次船员多是印度人,所以印度餐居多;午餐是中午十二点,晚餐是下午六点,分别有一个小时的用餐时间,如果到时间没去,食物就没有了。郭一没有带任何食物,她讨厌把方便面、火腿肠带到世界各地。她不怕饿,如果饿了就睡觉。船上没有信号,如果需要信号要自己买,一分钟十美元,她不想花钱买这个,十美元折合成人民币可以在她生活的城市吃一顿肯德基或者麦当劳了。当然,这艘船上的多数人都不会在乎十美元,就算十万美元他们都不在乎。郭一因为提前订票,才订到了价格优惠的船舱。她的随身行李很少,只带了军绿色的棉衣棉裤,很像小时候穿的那种棉衣棉裤,如今在城市中已经没有人这么穿了,网上的图片是一个穿着军绿色棉衣棉裤的冰柜管理员。
又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她听见喇叭响,午餐时间到了。早餐都吐了,肚子很空,她第一个往餐厅走去,她不想等大家都来的时候排队,她不喜欢为吃饭排队,这会让她恨上食物。今天吃自助餐,郭一选好食物,端着餐盘来到窗边的位置。窗边可以看到波涛汹涌的海浪,她拿了很多食物,因为她不想再起来,她怕回来的时候没座位了,如果吃不完她打算用餐布盖上。盘子里的蛋糕紧紧贴着咖喱牛肉,旁边还有一些炸元宵,这是厨师们特意为中国人准备的。她刚落座,就看见高个子端着盘子走过去,她很想问问他的鼻子是不是出意外才这样的。他的个子实在太高了,要做一些类似鞠躬的动作才能从旋转餐盘上夹到自己要吃的食物。
她坐在座位上吃着磷虾,不时看向窗外,天上的云散了,只剩一片晴空。
磷虾非常非常小,它们能够忍受超过两百天的饥饿,甚至会出现负生长,所以通常成长两三年也不过长到五厘米左右,但保守估计总量在若干亿吨,这让郭一觉得自己在吞噬很大的生物。
高个子坐在了隔桌,并没有挨着窗户,他低头专心吃东西,看上去只想尽快把食物吃完。如果不是因为鼻子,他可以说长得非常帅。郭一想,他是不是因为长得帅才被别人打坏了鼻子?
很快,餐厅的人多了起来,胖阿姨、瘦阿姨和更多的阿姨坐了过来。广播里通知,因为风浪大,登岛的时间又要延后了。大家的失望情绪不言而喻,但没有人敢抱怨天气。郭一正在喝咖啡,不小心将咖啡洒了出来,她听见旁边的瘦阿姨说:“听说,一年之中也就只有小半年的时间可以登岛,其他时间都不可以!”胖阿姨点头。
郭一觉得她们还是打麻将的时候更可爱,她快速喝掉剩下的咖啡,以免都洒出来。
饭后,郭一照例要在船上逛逛,否则她实在无事可做。船上有一间理发室,她走进去问价钱,理发师也是一个高个子,她忽然觉得有必要将这个消息告诉那个高个子。在自己的城市,一年,甚至十年,也碰不上一个高个子。大概两个人都有两米高。理发师正在扭动脖子,做一些颈部运动。
她问理发师:“你是哪里人?”
“蒙古人。”理发师又问郭一,“你是哪里人?”
郭一说:“中国人。”
郭一打量着这间小小的理发室,也许整个行程都不会有人光临这儿。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墙上贴着三款发型的图片,男士的板寸,男士的中长发,中间还有一个女士的大波浪。图片上,三个模特的牙齿都很白。
郭一想问:“你知道这个船上还有一个高个子吗?”其实,她心里觉得也许不止一个,如果有足够的耐心,她会发现两个,没错,现在不就是两个嘛!或者三个、四个、成百上千个也不一定。最后,因为她的英语不好,所以她什么也没说。
理发室旁边是一家小小的超市,里面卖一些方便食品和极地纪念品,还有一些纪念品被锁在玻璃柜里,听说是一些极地艺术家做的限量版,它们价格不菲。
她无事可做,只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船舱。她的船舱被刷成蓝色,这让她感觉像身在海底。她在一张便签上写:“今天看见了两个高个子。”便签是船舱免费提供的。昨天她也写了一句话:“何多在分手后从来没有联系过我,我也没有联系他。”
船舱的四周都是镜子。如果有镜子,人怎么会孤独呢?郭一把昨天喝过红酒的杯子扔在水池里,她想此时此刻最孤独的莫过于水池里的杯子了,它已经从红色变成了淡红色。她感觉不到船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床头挂着一幅企鹅图,企鹅穿了西服,打了领带,目光朝下。郭一躺在**,正好与它的目光对上,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一只漫画企鹅对视。大概是因为在极地见过太多正常的企鹅了,所以船员特意准备了西装革履的漫画企鹅。她想,这幅画也许来自中国,某些小镇的人就以制作这种画糊口。因为企鹅很矮,所以只穿了西服上衣,没有西裤,上衣一直拖到画面的边缘。
她知道,如果这只企鹅忽然说话,她也不会太惊讶。
毕竟,此地最多的就是企鹅,可以说,没有看见就已经闻见了。据说,企鹅最早是会飞的,后来它们不再需要飞,因为游泳可以让它们捕获更多的磷虾。它们光滑的羽毛内保留了一层空气层,既可以增加浮力,也有助于隔绝极地冰冷的海水。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们的脚和耳朵都变得非常非常小,这是为了减少热量流失。
卫生间里还有一幅西装革履的漫画企鹅图,卫生间的门很沉,下面还开了一个洞,类似小猫小狗爬进爬出那样的装置,卫生间的玻璃有一条裂纹,闪电一样四散,但并没有碎。
她忽然明白一件事,自己是不是在极地都无所谓了。她把两幅画调换了位置,卫生间的摆在了床头,床头的摆在了卫生间。
在狭小的空间中,她的身体发麻,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小了,简直可以从门下的洞爬进爬出。
她打开网络,这意味着她要花十美元买信号了。何多的微信消息就在这个时候发过来了,他说:“不要在你的诗歌里写我!我不重要!”
郭一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可怜的猫,只想找个洞往里爬。何多应该很愤怒,他打的字后面竟然加了叹号。
离开那座城市之前,她在一个公众号上发了一组诗歌,内容多是一些爱恨情仇,可是她发誓,没有一首是写给何多的,更没有一首是写他的。
太可笑了!男人这么自恋吗?
她还没有回复,何多又发了消息过来:“我真想咬你。”
郭一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是什么意思?他是真的想咬我吗?咬哪儿呢?不会咬鼻子吧?他们分开一个月了,互相还在恨对方。她用手按了按自己的鼻子,实在想象不出来如果没有它会怎么样,也许应该问问那个高个子,但她不会这样做,也不能这样做,因为人不能自己咬自己的鼻子。想到与何多恋爱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经常互相咬对方的鼻子,或者互相闻一闻,就像小动物在辨识彼此。
鼻子咬掉了,还能不能接回去?
她记得原来在晚报上看过一篇报道:一个男的不小心切掉了手指头(也许是最重要的大拇指),慌忙去医院,因为太着急,把手指头忘在了家里的菜板上,赶快回去拿,因为太着急,又忘在了出租车上。她不知道这篇报道有什么意义。
在郭一看来,何多似乎已经精神错乱,因为他又发了一条消息,说:“我梦见你了。每天打开门又是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