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无论哪句话都不重要了。离婚之后,前夫好像变成了余虹的一部分,有时候余虹嘴里总会冒出一两句他说过的话,这让她感到巨大的震惊和悲哀。
李亮继续说:“赵年,我觉得你说得也没错,人死了就不能喝大酒、不能谈恋爱了。”
“那你现在不也没谈恋爱吗?”余虹问。
“是的,我都好久没谈恋爱了。”李亮说。
“今天早晨你们一共帮我送了几个花圈?”余虹换个话题问。
“至少三四个,我看见的,可能还有我没看见的。”李亮说。
“我人缘真好。”余虹不免感慨,自己虽未出席葬礼,但很多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都在花圈上帮自己写了名字。这样看,还以为她和王抱关系多好呢,其实也没多好。余虹喝了一口酒说:“我们给王抱再撒杯酒吧,没有王抱最喜欢的茅台了。王抱,你也要习惯习惯冰啤酒,夏天喝冰啤酒还是很爽很酷的。”
余虹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当年,王抱醉了总是要去机场,或者外地,虽然最终哪儿也没去成,只是回家。但好像只要想着,离开这个城市,就会有不一样的体验。
大家给王抱洒了几杯冰啤酒之后,又各自说起了一些王抱活着时候的事情,好像他还活着,好像她就抱着自己喜欢的兔子玩偶坐在这个屋子里,但是不和人打招呼。
章皮说:“今不如昔,王抱曾经喜欢去的酒吧都关门大吉了,可以说整条酒吧街都消失了,建筑都刷墙改造。王抱活着的时候喜欢在酒吧的舞池里跳动,看上去就像在做广播体操。他喜欢打台球,玩一个晚上都可以。”
“我真不认识他。”刘波忽然说。他听了一个晚上肯定已经受够了。刘波说得很委屈,好像他是故意不认识王抱一样,仿佛全世界都认识王抱,只有自己不认识,或者说全世界不认识他都没关系,但自己怎么能不认识。不认识还敢和大家一起喝酒,还敢和余虹住在一起?可他真的不认识。
“有人说他像拜伦。”余虹说,“也有人说他像大仲马。刚认识他的人觉得他像大仲马,认识久了就觉得他像拜伦了。”
“你骗我!”刘波说,“一个人怎么能既像拜伦又像大仲马。”
余虹说:“读了他的诗,就觉得是拜伦写的,可是见了他的人,就又觉得他像大仲马了。”余虹还比画起来了,她用酒杯在空中画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圆圈,有一部分啤酒撒了出来,怪可惜的。
大家说着吃着,火锅只剩底料了,所有的羊肉片都涮完了,连芝麻酱都被吃干净,余虹从底料里夹出了很多姜片,她发誓不是故意的,大概是睡意昏沉。这些姜片长得多像羊肉片啊,只有放在嘴里才知道不是。她又夹了一片,还是姜。她好想再吃一片羊肉,只有这么一点点愿望了。她想起王抱曾经写过的一本书,是一些散碎文章的合集,书名叫《死亡,就是从废墟到废墟》。恐怕王抱早有预感,一个真正的诗人怎么能对自己的死亡没有预感呢?
“我们就化悲痛为酒量,再喝三杯。”章皮提议。
“你们说王抱的诗怎么样?”李亮说。
“现在不谈诗,谈诗就没意思了。”赵年说。
“放屁!”章皮对李亮说。
余虹说:“王抱活着的时候,写过一篇文章,讨论李白、杜甫、白居易这三位诗人到底谁写的诗最好,你们猜,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什么?”
“先喝三杯。”章皮说。
“大家都干了三杯。”余虹接着说,“如果李白醉了就是李白写得最好,如果杜甫醉了就是杜甫写得最好,如果白居易醉了就是白居易写得最好。”说完之后自己大笑起来说:“我现在喝得最多,我现在写得最好!”
“其实我们后来就走远了。”章皮说,“朋友就是这样,不是越走越近,就是越走越远。”
余虹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可是仔细想想,这只是一句有道理的废话。甚至进一步想,世界就是靠各种各样有道理的废话和没有道理的废话构成的,总之都是废话。
“其实他后来不怎么和你们吃饭了,但还老打听你们。”余虹说,“后来他就搞自己的事业去了,再也不跟你们瞎吃瞎喝了。但他会通过我打听你们,就像我通过你们打听他的葬礼一样。我刚工作的时候参加过一个同事的葬礼,那个时候太年轻,不害怕,后来就越来越害怕,尤其是认识你们,和你们混的那几年,总觉得自己随时就要喝死了。”
“那你应该去参加王抱的葬礼,其他的葬礼应该都是悲伤的,王抱的葬礼是欢乐的。”
“我不去。”余虹说,“我都想好了,你们谁死了,我都不去,千万别恨我。我死了你们也别去,早就烦你们了。让我一个人静静。”
赵年一直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就跑到旁边小屋里念经去了。余虹想,歌手真有福气,打呼噜还有人念经。小屋里放了一个日本榻榻米,晚上赵年大概也要在这里睡。赵年老婆最近得了水痘,住在郊区的别墅里。人只要活得足够长就什么都会经历,谁知道自己快更年期了还得水痘呢?
章皮酒后总是愿意给人赐字。此刻,在三十四厘米见方的纸上用毛笔写了两个字——“剩菜”,非要送给余虹和刘波做新婚贺礼。
两只小猫在四周疯狂地追逐、打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