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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何处不相逢(第1页)

人生何处不相逢

1

他们见面是在冬天结束,春天还没有开始的时候。钟却把黑色秋衣的领子翻到黑色毛衣外面,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黑色的铁块。虽然在北京早就不流行穿秋衣了,但是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年龄保暖最为重要。

表哥在钟却旁边,看上去就像和铁块呼应的一个细面做的大白馒头。

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表兄妹,这没什么的。

钟却和表哥在车里,表哥的爸爸是钟却的大舅,大舅早就死了,死了之后他们很少来往,但也不是一次都没有。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并没有过去很久,大概一年或者两年,钟却想不起来了,一年还是两年都一个样。上次见面,是因为爷爷去世了;再上次,是奶奶去世了,他们在这种时候见面,因为他们是亲戚。除了这种事,可以让他们在一起的事并不多。好在亲人去世的事并不常发生,他们可以一起谈论去世的人活着时候的事,如果那个人的一生足够长,他们就刚好可以打发这种被称为“悲伤”的时刻了。

表哥的车很脏,从里到外都很脏,他们坐在里面,等着方弛火化,表哥说自己太胖(他确实太胖)。除了这个,他们不知道还能聊什么。眼前具体的事物在钟却的视线中不断放大。表哥的车不光脏,她现在发现还很臭呢,有一种把袜子塞进嘴里的味道。或者说,像一个四十岁的单身汉的味道,这个比喻还挺合适。钟却简直不能让自己完全放松。她的脚下是一些踩上去乱响的塑料袋,光从声音上就构成了表哥四十岁了还是单身汉的事实——可千万别想成什么钻石王老五。

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大概一年,或者两年,这不重要。钟却甚至希望是二十年,反正他们在一起只有一个时间的概念。那么二十年和刚刚又有什么区别?言归正传,许久不见的人应该聊点什么呢?这个问题真把他们难住了。

钟却闻了闻自己黑色秋衣的袖口,有浆洗的味道,还有烟味,烟是十块钱一包的那种,虽然廉价但是并不意外,她进而也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廉价的人。最后一根烟刚才已经抽完了。此刻她想,方弛正在炉子里面燃烧呢,而自己手边连一根像样的烟都搞不到。是啊,搞不好,方弛的一部分已经飞到空中(至于哪一个部分并不重要),正从高处眺望他们这辆2000年产的桑塔纳。钟却不由自主地往空中看了看,蓝色中混合着白色,冰晶般的云彩很高。表哥正在跟她说话,但她什么都听不清,因为无论谁死了,她都会这样去想——死者的身体正蜷曲地融入火苗,越来越脆,越来越薄。

表哥告诉她,一会儿也许会下雨。

可是看着很高的云彩,冰晶般的,白色中混合着蓝色,她想,一会儿怎么会下雨呢?

在这小小的汽车里,钟却搞不清楚自己还能相信什么。一大半的人生已经失去,虽然当初并非漫无目的,如今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联想,大概是因为看着别人死亡总是容易怜悯自己吧,她三十岁,表哥四十岁,女人的三十岁和男人的四十岁毫无差别。或者说,有差别,那就是三十岁还不如四十岁。某些东西正在变得支离破碎,每天起床之后她无法不去面对。

时间过去了很久,钟却想着,方弛已经结束了,或者说,他把自己了结了,对,“了结”这个词更好、更对……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未来的日子,他身体的一部分会滞留在太空里,或者跑进什么都不是的空间,人对空间的感觉越来越弱,最后自己都无法感觉,但这不就是方弛想要的吗?她猜测着。

钟却又想抽烟了。

“有烟吗?”她问表哥。自己的已经抽完,否则,她不想向表哥借烟。他们是一对难兄难妹,他们应该避免接触,倒霉是会传染的。

“什么都抽?”

“什么都抽。”她知道,这种年龄,不应该挑三拣四。

她把表哥的烟放在嘴里。之后,有种质地像冻干果干一样的残渣突然出现在嘴里。

她看着天空,云彩变低了一些。有一瞬间她想吐,她想要怪就怪地球吧。不过很快,连想吐的感觉都消失了。

起风了,车外的树叶摇了两下。

“你最近在忙什么?”抽了一根烟之后,钟却问表哥。外面很冷,她把自己缩成一团。也许方弛就是因为很冷才死掉的。方弛是表哥的朋友,准确地说,是一起钓鱼的朋友。但是,昨天,或者说前天,总之不久之前,他死了。钟却想来,于是就来了。她并不难过,对那些小猫小狗啊,有些人都难过得不行,可她无法认真对待。

“你以后和谁钓鱼?”钟却本来想问这句,但是话从嘴里冒出来,就变成:“钓鱼有什么意思呢?”

“有意思。”表哥说。

“有什么意思?”外面很冷,车里很脏,钟却连思维都变得迟钝了。刚问完,她就想起自己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

“古人说渔猎,但是如今不能猎,只能渔了。”表哥这样回答。

钟却连连点头。

“以后你跟谁一起钓鱼?”就像在问表哥“那以后跟谁一起生活”一样。但是表哥在前四十年里都是和自己生活,她忽略了这一点。

“你们单位的人吃惊吗?”钟却问。

“吃惊?吃什么惊?”表哥对这句话的反应比这句话本身还吃惊,“你看单位有人来了吗?就来了我一个。”

钟却不知道为什么,他把“我”字说得很重,这让听的人也感到吃惊。

“不过……”表哥接着说,“我和单位都快脱离关系了,我也不能算单位的人。方弛是看金库的,谁有必要认识他呀,对吧?别说人,连鬼他都见不到。换个说法,不是见不到,是不想见,见了也跟没见一样。他要是想见人,就不会申请调到金库了,对吧?我去的那年,他还是个干部,听说过看金库看得好变干部的,没听说过干部主动要求去看金库的。你说是不是?”

“但是他喜欢,没办法。”钟却说的时候把双手摊开。

“是啊!”表哥说,“喜欢!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现在,化成一缕青烟喽。”

表哥越说越开心,并且,他喜欢自我肯定,不知道开心和自我肯定哪一个在前、哪一个在后。表哥接着说:“他要是喜欢人还能混成这样?你说,我们现在这么谈论他,他要是听见,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金库什么样?金库到底有多深?”钟却一直想问这个问题,但是她并没有太多这种机会。她脑子里想的全是电视剧、电影里的金库。

她想起自己两三年前在波兰有过一次短暂的城市观光,她就像那些白领一样,喜欢周游世界,对世界的理解也仅仅停留在一般的抒情事物上。那座城市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地下盐矿。名字她早就记不起来了,大概一百年前,盐矿就停止了运营。接下来的一百年,它变成了当地一所收费昂贵的医院。据说所有肺病患者都去那儿治疗,给自己的肺做个水疗。那里发展出了提供衣、食、住、行的机构,说这些只是因为她不由得想到,金库会不会也就是那样,寒冷、安静、有回音,显而易见,也一定十分昂贵。

“金库能什么样?”表哥突然说,这是他最喜欢的语气,虽然他们很久才见一次,这种语气从来没变化过,这让钟却觉得难过,好像表哥已经历尽沧桑,可表哥并没有历尽沧桑。他虽然并不丑,可是胖。在钟却看来,要想沧桑,一定要经历很多的爱情,以及很多爱情的失败,可是又胖又丑的表哥,谁会爱他呢?

“金库能什么样?”表哥接着说,“没劲,特别没劲;静,特别静,四周都是金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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