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一想,在地球的另一边,现在是夜里,也许他真的梦到自己了;也许自己才是精神错乱的那个人。我还在渴望什么?
她关掉网络,不再想与他有关的任何事。
在船上,每天的生活都一样,她每天穿的也都一样,秋衣秋裤、外衣外裤、毛背心、大衣、手套、围脖、帽子,还有两层袜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船舱的天花板很低,因为狭小,四周装了镜子。她摸了摸镜子,冰凉的感觉传入指尖。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船舱,除了吃饭的时候,或者下船的时候,有时候吃饭前后会去周围走一走,她总怕碰见什么人,担心有人和自己打招呼、问东问西。
郭一喜欢在自己的船舱里喝酒,酒是从餐厅买的,她每次只喝一点点。
广播又响了,工作人员说他们可以驶入一个类似海湾的地方,然后坐上橡皮艇看鲸鱼,因为这个地方经常有鲸鱼出没。郭一开始穿衣服。她有点后悔喝了酒。还有橡皮鞋、救生衣要去更衣室穿。救生衣是一次性的,如果打开就不能收回了,打开的方式是吹一下前胸的哨子。哦对了,还要戴上墨镜,这里的紫外线很强,必须做好措施。之后统一做生物消毒就可以下船了,十个人坐一个小艇。
上艇的时候,高个子正好坐在她的对面,这多半是一种巧合,工作人员要求刷卡上艇,便于统计人数,她有机会近距离观察高个子的脸,这带给她的乐趣超过了看鲸鱼的乐趣。另外,她可以从这个角度看见他们的探险船,船头在呼呼地冒着白色蒸汽。她想起一句诗:“船在海上。”
但四周并不是雪白一片,山脊上长出一层绿色的植物,成百上千年才长一厘米。它们紧紧贴着地皮生长的样子有点像何多之前剪的板寸发型。这个时候,导游说:“这里最多的是座头鲸,它们都是成群出现,用鳍拍打水面,跃出水面。”所有人都在期待,只是不能确定它们会在哪里出现。大家都很安静,没有人发出声音,没隔多久,大家听到了鲸鱼的声音。高个子穿了很多,脸都被围巾盖了起来,缺了一块儿的鼻子更明显了。郭一忽然觉得自己的衬衫系得太紧了,呼吸有点不畅。她摘下手套,松开了两个衬衫扣子。大概一年前,她与何多在东南亚的一座海滩度假,碧海、蓝天、椰风、树影,一切都和明信片上的景物一样,那里的气候和这里的寒冷正好相反,那里是无比燥热的,不知道从哪里走过来一只耕牛,慢悠悠地,那种只有在水田才可以看见的耕牛,四周的人包括何多都无动于衷,好像只有她看见了。此时此刻,她也有这样的感觉。
鲸鱼、四周被水包围的冰、一个人残缺的脸,古老的、巨大的、永久的,甚至也许是邪恶的、消亡的、一无所有的,不知道为什么让她着迷,她觉得非常感动。艇上的其他人在拍照,听着不断浮现的按快门的声音,郭一连手机都没有拿出来。高个子偶尔用手机拍照,更多的时候就坐在那儿静止不动,他的鼻子比成千上万的完美鼻子更吸引郭一。当她这样想的时候,橡皮艇摇晃了一下,就像是被一头座头鲸拱了起来。橡皮艇两侧的人离得很近,郭一下意识抓住高个子的大衣角,橡皮艇开始剧烈地摇晃。
“往回开,都坐好!”
导游的一句话将郭一的思绪拉回来。她不再看高个子,倒是高个子一直盯着她。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下艇的时候她踩到一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只死鸟,它的毛已经被踩没了。她想,这并不是她一个人踩的结果,她把鸟捡起扔进了海里。一点水花都没有泛起来,很难想象它曾经拥有过生命。
因为今天天气很好,所以才可以出海看鲸鱼。
这里真美,但有什么用呢?郭一不得不这么想。就像她不得不暂时来到这里一样,离开原本的生活,然后再像传送带上的行李似的被运回去。
“听说你是一个作家。”回到公共区域之后正准备喝蜂蜜姜茶的郭一被导游拦住问。
“谁说的?”
“我们肯定有自己的渠道。”导游吹了一口滚烫的茶,茶面上泛起了波纹。郭一把茶杯抱在手里,感觉很温暖。看着四周来来往往的人——有人下船了,有人要上船。
“我们肯定有自己的渠道。”她反复咀嚼导游的这句话。
“没有名气的作家。”郭一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真没有名气。”
“那你写过什么?我拜读一下。”
“等我写了更好的再告诉你。”
“我看你不和别人说话,是不是作家都这么有个性?”
“我真的不是作家。”
“反正我觉得你挺有个性的。”
“我就是不爱说话。”
“你写什么的?”
“我真不是作家。”
“谦虚!”
“我不是谦虚。”
“那怎么能当一个作家呢?”
“等我当了再告诉你。”
“你要是需要拍照可以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