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郭一说,但她其实在想,我一定觉得你没意思,因为多数人都没意思,我也没意思。
说到这里的时候,导游的茶喝光了,他起身说:“我不能再陪你喝了。”
郭一手里的茶已经凉了,她还一口没喝。茶水里能映出自己的脸,她觉得这副笑容很陌生。
导游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说:“那我加你个微信吧,我还没加过作家的微信呢!”
郭一忽然感觉这个人有点讨厌,就说:“可我不怎么发消息,也不怎么看。”
“你扫我还是我扫你?”导游边说边找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说:“你扫我吧。”
郭一扫描了,导游通过郭一的申请后快步离开,还说了一句:“晚上餐厅见。你看上去心事重重,可能你们作家都这样。”
“可能你们作家都这样。”这句话听上去很刺耳。
郭一打开导游的朋友圈,签名是“收集地图上每一次的风和日丽”,昵称是“开心果”。
寒冷,让人对一切失去热情。外面的雾气忽然浓重,让人不知道浓重的雾气中有什么,好像从这个门走出去就会撞到。导游看上去很年轻,和年轻人称兄道弟让郭一感觉吃亏。于是她将朋友圈设置成了彼此都看不见的。
当这一切结束之后,她发现高个子也在旁边喝茶,大概所有上船的人都在这里喝茶,不然还能去哪儿呢?郭一起身把冷的茶倒掉,又去倒了一杯,然后坐到高个子对面。这是她第一次想主动和别人说话,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盈。
她不相信这几个字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她问高个子:“你觉得极地有意思吗?”
她知道这么问是因为自己觉得没意思,至少目前为止没意思透了。她甚至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打招呼之后,她又责备自己为什么要去和一个没有鼻子的人说话。
高个子说自己来过很多次,这里是他的挚爱。
很少有人用到“挚爱”这个词。郭一反反复复咀嚼这个词。她都快忘记“挚”字怎么写了。
“挚爱?”她重复了一遍。
“你别笑。”高个子说。
“如果你不说,我感觉这个词就再也不会有人说了。”郭一又念了一遍,“挚爱”这两个字让她的心一紧,就像一张塑料纸被揉成一团。人应该在这个地球上挚爱一些什么,哪怕是一只企鹅。来到极地,她打算找一只自己挚爱的企鹅。但在没有找到之前,真的没意思透了。她很快就忘记了刚才看过的鲸鱼。
看上去,高个子不喜欢说话,也许是因为不喜欢别人看见他的鼻子。
郭一把头抵在冰凉的窗户玻璃上,玻璃传来引擎的震动。她在玻璃中看到的自己,比镜子中看到的美一些,但依然说不上是那类有美貌的女人,尽管她早就习惯了,但多少有些遗憾。想到遗憾的事情她就习惯性地把手背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
“我的鼻子什么都闻不到。”高个子说。
郭一想换个话题,因为她不想就这个话题展开讨论。
于是郭一说:“你个子真高。”
但她知道自己说错了,她应该问:“你的鼻子怎么了?”
高个子只穿了一件短袖,也许喝了茶之后觉得很热。看上去,他仿佛不是在极地,而是在东南亚的某个沙滩上,看到的是椰树影子、碧海、蓝天、耕牛。
郭一很想摸摸他的鼻子,准确地说,应该是高个子鼻子缺失的部分,但她又害怕有某种不祥之兆。
高个子把剩下的一口茶喝完,说:“我都习惯了。”
郭一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她就这样盯着高个子看,看上去就像马戏团的演员,那些因为身高原因而被招进马戏团的演员。一直抵在窗户玻璃上的头很凉了,鼻息处有水雾。
高个子起身,和她挥了一下手,好像是去放回茶杯,也可能没有挥手,只是动了一下手,两个人离得很近,中间是一个茶几,可是郭一感觉他很遥远。阳光照在茶几上,还有一部分照在脸上、手上,人就像漂浮在水面上。大概所有人都应该感到心满意足吧。
海上的水汽笼罩着这一切,郭一想到了一只硕大的毛毛虫。这感觉让郭一想到自己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在游乐园,那种有马戏团的游乐园,一个叔叔请她吃冰激凌,她没有吃。叔叔自己吃了,后来他又吃了两根,一共吃了三根一模一样的冰激凌,之后给了郭一五十元钱,那是在1991年。叔叔说:“你真像我死去的女儿。”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句话之后,郭一就感觉自己已经死了,而且感觉自己值五十元钱。但为什么一个死了的人又活了很多年?
很快,高个子又坐回来。
郭一很感激他没有问那些傻问题,也没有说无聊的话,比如他没有像导游一样说:“一个人出来多没劲。”
郭一想,就这样,真好,可以说,也可以不说,企鹅就从来什么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