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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大艳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们曾经共事几年,如今不常往来了,因为我搬到了本市郊区的一个地方住,那个地方最出名的是肉饼。我就在那个地方拍起了电影,或者说是准备一个短片,因为没有更多的钱搞电影了。某年夏天,火了一档节目叫“乐队的夏天”,我周围不少同行都说应该再火一档节目,叫“电影的冬天”。
我在拍的这个短片的灵感正是姜大艳出版过的几本小说,用她自己的话说——“在参差不齐的几本小说中找到的灵感”。去年,我的状态很不好,既无事可做,又享受不了无事可做的状态,于是把姜大艳的小说看了一遍。之前也看过,大体感受和她说的符合——参差不齐。实话来讲,我觉得放在如今,这些小说都出版不了,光听听那些书名就出版不了,有一本叫《火是我点的》,这不是公然的挑衅吗?这算是她参差不齐的小说中比较偏上的;还有一本叫《生活爆炸》,这简直就是挑衅的升级版,这本也勉强算是偏上的,剩下的就是偏下的了。
那些偏下的和这些偏上的小说,以及互联网上、社交媒体上散落的片段,构成了姜大艳这个人。有时候我也觉得怪没意思的,来来去去就那几件事,有时候她扮演男的说出来,有时候就是女的说出来,有时候是第一人称,有时候就随便起一个人名,而且和她熟悉的人都知道,她起的人名多半是周围朋友的名字。
所以我觉得写小说的人,或者说搞文学的人,有时候品味一些别人生活中吐出来的东西,里面偶然有些普遍真理和人之常情就拿去赚稿费了,还一度成了著名女作家。在天上飞来飞去,不是去参加这个文学笔会,就是去参加那个思想论坛,还有一次飞出了国,去了世界四大书展,和亚非拉创作者坐在一起。
世界上的事情,如果不是用英文写,就有一半的人不知道,或者说一半多,所以姜大艳自然坐不到四大书展的彩色沙发席。虽然她是我的好朋友,至少算是朋友吧,可我想那次飞到国外也就是她的文学顶峰了。女作家总少不了丰富多彩的爱情故事,以及她失败的婚姻。
她和赵为,我都熟悉得不得了,其实我和赵为反而更熟。我们都算做电影的,赵为看不起我做的电影,虽然他不明说,因为我住在一个生产肉饼的郊区,做些艺术电影,或者假艺术电影。只有穷人才做的电影,或者说越做越穷,那些票房几十亿和我们是没关系的了。而赵为,至少在和姜大艳做夫妻的那些年,他们住在本市最贵的楼盘,一个月的租金大概就是我一年的生活费。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赵为什么也没做出来,光忙着当项目管理和制片了,离他想干的“真正的类型片”还差得不少。可说实话,我希望他成功,因为赵为也是一个好人啊。
我希望,更多的钱能让好人赚。姜大艳也是好人,可是好人和好人在一起就是不行。姜大艳已经快三十六岁了,虽然长得依然年轻,甚至还算漂亮,但嫁出去,我想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如今她和我一样,是单身了,就像周围的很多单身姑娘一样。至于赵为,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结婚,他和姜大艳离婚后,我和他也就不单线联系了。
姜大艳的小说都是一些人物的状态,没什么故事。我想这可能也是她不能大红大紫的原因。大家因为需要一个故事,善恶分明,因果报应。可是再看下我改编的她的故事,简直是没头没脑。
一共四组关系:一个是开房的男女,她仿佛写的是我的故事,想说出的分手最后也没有说出;一个是同学聚会,一对昔日的恋人彼此不敢看对方的皱纹;一个是朋友关系,冒死去帮忙但也感觉只是朋友;最后一个是夫妻关系,也是姜大艳在这些小说创作中最熟悉的关系,她多半以自己为蓝本吧。没一个幸福的,也不是轰轰烈烈的不幸福,就是那样不死不活,感觉可以这样活一个世纪,或者就在下一秒死去。
这四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是文化人,这也是和她平时接触的这类人有关,或者是装成文化人,总之没有什么工人啊农民啊,也没有创业的、国企的。简而言之,是社会的一小撮人,因为某些原因,享受到了社会剧变带来的成果,于是,文化着、艺术着,没有经历生存极限。我在电影中大概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目前来说,我设想得很好,这也是我和姜大艳在她的书店见面聊过一两次的结果。明天我去找她,因为众筹结束了,还缺不少钱,看看后面怎么弄。除了钱,我觉得她能给我关于影像上的建议很少,她给我最多的建议是这群人多么的可爱、善良、软弱。我想,是的,她最容易被男人骗,可是运气尚且好。
我每次去见她,都要和她提前约,因为她多半不在书店。姜大艳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在购物中心上班的人,她还有一个导购证,证明自己没有肝炎。她给我展示的时候,一定觉得可笑至极。我们曾经一起做过媒体,如今媒体烟消云散。此刻我想起来了,她有一本水平偏下的书就叫《烟消云散》。
我目前的片子,四个人物,在四个平行空间,但我希望在影片的前半部分,四个人物像在一个时空里,四种不同的情绪交织着。在片子的后半部分,我想用长镜头将四个故事具体展开。
宇宙好似一个巨大的磁场,每个人又是一个微小的磁场,干扰的时候,又互相消解着。以一种复调的方式,展开一个充满矛盾的、似是而非的、后现代的场景。
我想,可能是因为后现代这件事,让她不能有故事。电影的名字我还没有想好,我想以姜大艳的影响力,虽然她现在有点过气了,能招揽到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也不会一点作用没有。我需要二十万吧。这就是当初想做她的片子的初衷,如今众筹连一半都还没到。
众筹有点沿街要饭的意思,所以内容要写得特别惨,题目最好有“于一一”“贫困女导演”,最好还要有些“追梦”类似意思的字眼。如果定位不是贫困女导演,那这个片子就注定会赔钱,更别提什么追梦了。
记得有一天,姜大艳问我是不是一定要拍?我的回答斩钉截铁,大概就是我如果不做这件事,我做的其他事就都没有意义了,要不然回到东北老家开一个小卖部,但是实体经济都不行了,那我就上快手开个小卖部。
我对这个电影的内容在内心里是肯定的,至少觉得比大多数文学作品值得拍。其实我曾经写过一个故事,大概就是一个孤儿追寻八十年代文艺家父辈生活的故事。这个我杜撰的孤儿的父辈,也就是这个文艺家,并非子虚乌有,就是姜大艳最好的朋友,或者说酒友吧——陈年。我曾拜托姜大艳把这个故事给陈年看,后来我问她怎么样,姜大艳说陈年没有回复她。但我想,可能这个文绉绉的故事在酒桌上出圈了。
我曾经参加过一次姜大艳和陈年的酒局,他们才不会说什么文艺家的孤儿追寻八十年代父辈生活的故事呢。所以我敢说,姜大艳多半没有把这个剧本拿给他们看,但这不能怪她。因为她除了喝多,就是即将喝多,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迅速喝多还是更迅速喝多的区别。我只在这样的饭局上出现过一次,出现过一次就等于没出现,或者用他们话就是——“这样的姑娘只是偶尔缺心眼一次喽”。可是姜大艳已经缺心眼很多年了。
不知道喝酒这件事对她离婚产生多少影响。
我最想在电影中表达的是“场”的概念,怎么翻译“场”我没有想好。我问过一次姜大艳,她说就叫“烟消云散”,这样倒省事了。她反复写过很多人,在二十世纪叱咤风云,或者说赶上了一个属于他们的时代,后来在二十一世纪初被抛弃,像钟摆一样随时准备摆出去,但一直没摆出去,稳定地居于边缘位置,对比顺势而为的人,反而显现出一种天真,有时候连愤世嫉俗都没有。我想,她写的不是别人,可能就是“陈年们”,这些人,是她所有叙事的中心。其实私下里我和几个朋友说过,这也怪无聊的。但每个人都无聊,我的拍摄也很无聊。
他们是在所有时空里共振的一群人。我不相信平行宇宙,否则就是对能量的一种浪费,或者说精神分裂的他们被边缘化了,现在呈现的是残余的部分,有过英雄主义,爱也罢、恨也罢,这一切都不是理论的,都是主观的。
这是我和姜大艳的第三次合作,之前她在互联网公司工作的时候,帮我拍过两个实验短片,一个叫《门》,我拍了各种各样的门,大概不到两百张照片,因为没有钱和时间去世界各地拍摄,所以只拍了中国的,包括火葬场的门,这是特殊的门,其他的是不特殊的,当然可能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还有一部分门就是人的身体,身体的门就是时间,烙印在画面之上。眼睛、嘴巴、鼻孔、耳朵都是入口。五官组成了中国的水墨画。布莱克说:“当知觉之门被打开,人们就能看清事物的本来面目,无穷无尽。”
短片里面用了窦唯的音乐,不喜欢的人会觉得装神弄鬼。窦唯的音乐也是姜大艳不花钱找到的,她曾经和窦唯那个乐队的人谈过一场恋爱,大概是在她结婚之前。有时候我想,婚姻不幸福,多半是她谈过太多恋爱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的婚姻应该很幸福。
如果离婚了就是不幸福,那反过来说,是不是不离婚的都是幸福的。这么说也没人敢肯定。不能说每个人都不幸福,但不幸福的人我想为数不少。
我们一起合作的另外一个短片叫《吃饭的时候我们谈谈爱情》,我拍了各种各样的爱情。其实是十三格爱情,有好多我都叫不出来的名字。所有被拍摄者被我们安排在了一个长条的桌子边,他们且吃且喝且讲,且不另做打算。这个纪录片最难的地方就是找到十三个人。姜大艳能支持我搞这个片子,我感到十分意外,因为她是异性恋。
“我太喜欢男的了。”她说。
“为了证明我不是同性恋,说我是慕男狂都可以。”这也是她自己说的话。
要说她喜欢什么,多半是她自己,看看她的小说就知道,大多是第一人称——我。
有时候觉得,是“我”把她害了。不然,她为什么会离婚呢?
虽然用她的话说“离婚是因为结婚了”。
曾经有媒体评价过《吃饭的时候我们谈谈爱情》,后来成了几个非主流媒体的报道对象,大概就是造了一个性别身份集合的反应堆,用特殊接应特殊,最后导致的是既定的身份定义取消了。
创作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所以其实不创作的时候,我也没有看更多深奥的东西,我家里有几本《笑话大全》,看的时候很开心,不看的时候就全忘记了,我想,大概有某种编造笑话的秘诀,如果我掌握了这个秘诀,就可以记住全部的笑话,并且自己也能写出来,要是能写笑话,我多半也就不搞这个片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