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了大概两个小时,王一我的脊椎很不舒服,但是还有八九个小时的路程。这个时候,鹅蛋脸才进来,她竟然在连接处站了那么久。鹅蛋脸进来之后坐在了她的对面,她们中间隔着一个原木面的小桌子。
这么多空位,她为什么非要坐自己对面,王一我想换个地方,但是觉得也许可以过一会儿再换。于是她冲鹅蛋脸点了点头,鹅蛋脸还是没有看她,王一我望向走道。
她看见胖女人的鞋尖正在晃动,想到胖女人的五个脚趾头挤在这样的鞋尖里,她觉得人活着怪不容易的。瘦女人戴着干净的薄片眼镜正在吃饼干,她坐在胖女人对面。她们的老公分别坐在里面的座位。王一我想,很快,瘦女人的座位上就全是饼干屑了,就像一个盛满了饼干的小盆。想到这儿,她笑了笑,沿途太无聊了,除了嘲弄这些和她完全无关的普通人,她想不到还应该做点什么。她接着想到,要是这个时候有杯烈性酒就好了,而且还需要一点冰块,哪怕在这么冷的地方,她依然需要冰块。王一我感觉自己真的是一个很过分的人,难怪高南方会离开她,难怪她会离开高南方,因为两个人都越来越掌控不了这些过分的局面了。
窗外,所有的植物披了雪挂。看不出时间,大概快中午了吧。白茫茫一片,想不干净都不行。这让王一我想到和高南方看过的一个电影,讲的是未来世界,更大的一次冰河期到来之后,地球都冻上了,于是聪明的人类就在地球上修建了一个无限循环的铁轨和一辆永动的火车,所有的人都在火车上,如果不望向窗外,没有人会怀疑这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他们在上面出生和死亡、恋爱和分手,而对他们一生最大的惩罚就是将他们从车窗抛出去。
就在王一我想到这些的时候,列车长过来了,他说要给大家出一道题,这毫无道理,也许仅仅是为了活跃死气沉沉的气氛,但事实上并不一定能达到那样的效果,那道题问的是这列小火车每年要撞死多少只驼鹿。
驼鹿是这个地区最多的一种大型动物,但并不是圣诞老人骑的那款。王一我随便想了几个数字,她并没有猜对或者猜错的愿望。这只是一周一次的小火车,她想,一年有五十次,如果每次都撞死一只,那就是五十只,她在想,这个概率是不是太高了。
列车长说:“二百五十只,去年撞死了二百五十只。”然后他就走了。
王一我想,那也许是每次撞死五只,或者是有一次撞死了两百只,难道是这些鹿想集体自杀?
前面的两对夫妻也发出不可思议的感叹,鹅蛋脸毫无表情。
列车长走后,王一我依然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说这些,她想到高南方给自己讲过一些关于火车司机的事情:火车司机最忙的时候是开车前,因为各种各样的准备工作,火车真的“咣当咣当”启动之后,他们就再也不用忙什么了,他们只需要每隔半个小时,或者更短的时间,把吵醒他们的闹钟按一下,这样他们才不会在火车上睡着……其实每次坐在火车上,王一我都不确定是不是一个已经睡着的司机在驾驶火车。车窗外有很多驼鹿走过的大脚印。如果真的是一个睡着的人在驾驶,撞死的那些驼鹿就可以解释通了。
这个时候她听见前面的瘦女人说:“鹿够傻的。”
胖女人说:“那它踩你一脚,你也得死。”
火车已经被浓浓的白色笼罩了,它发出“咣当”的声音也是唯一的声音。车厢中听不见什么声音。火车有的时候跑得快,有的时候跑得慢,遇到值得一看的景色,就跑得慢一些。王一我想,这也太不严肃了。
总之,火车就这样在寒冷的阿拉斯加州境内穿越。透过车窗,遇到拐弯的时候,王一我正好可以看见被车灯照得发亮的铁轨,就像两条银线,平铺在这片冰冷的荒原上。手机一点反应都没有了。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地方铺设网络。可疑问又出现了,高南方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个消息呢?事实上,两个人已经分手一年多了。
再后来,她困了。或者仅仅是不想继续思考这些问题,难道还指望想出什么结果?半睡半醒中,她还有另外一件想不明白的事情——列车长有什么用呢?火车有轨道,怎么会走丢?更不会忽然发疯闯进下面的雪地里,和那些巨大的驼鹿撞在一起……王一我想到一些更无聊的事情,比如,人生为什么不能有轨道呢?如果人生有轨道,像高南方这样的人,是不是就是脱轨了?
她感觉自己真的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闻到了很香的味道,列车员已经把她要的汉堡放在了小桌子上,可看上去放了很久,有些坚硬了。她想到高南方朋友圈里的菜。汉堡有两种,她上车之前就已经在车站预约了,有牛肉汉堡和鹿肉汉堡,鹿肉是特色,现在看到鹿肉汉堡实物有些后悔,她愤怒地咬了一口。竟然不难吃,她又咬了第二口。咬到第三口的时候,她的眼泪差点出来,因为她忽然想到一个事实: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吃这么坚硬的汉堡,也仅仅是因为高南方的一句话——“活着就去看看极光吧”。
高南方说:“那不是光,那是一种能量。”
高南方很多年前说过这句话,他自己一定都忘了。她觉得自己应该管高南方要回车票。这趟行程如此昂贵。她竟然坐了十个小时的飞机,现在继续坐十个小时的火车。她就像赌气一样,又咬了几大口鹿肉汉堡。至少这样,不会感觉那么冷。鹿肉汉堡像一个小地球一样圆,一些菜叶落在外面。
这个时候,王一我听见胖女人说:“和四季饭店的蟹肉汉堡很像。”
瘦女人问:“像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颧骨像是随时会掉下来,这两块汉堡加起来的油都比瘦女人脸上的油多。
“要是有三文鱼多好。”胖女人又说。
“是啊,阿拉斯加拉雪橇的狗都吃三文鱼。”瘦女人接着说。
王一我不知道她们到底点了什么,于是她又咬了一口自己的汉堡,反正她也没吃过四季饭店的蟹肉汉堡,她甚至不如一只拉雪橇的狗。
一个人生活了一年多,就像窗外的景色一样,自始至终都很一致。虽然也不能说完全一致,可是谁会有兴致区分这一片白色和那一片白色呢。你甚至会得出简单的结论——火车并没有移动。大体来说,都是白色就对了。
和高南方分开的一年中,她一个人吃了九百多次饭,一个人睡了三百多次觉。有时候她不禁会想——先是食欲的消失,然后很快就是其他欲望的消失。果真如此的话,她的人生,会有一多半的事情不再困扰到她。但是现在,她依然被那些重复的欲望折磨,这让她看不起自己。她忽然羡慕起对面的鹅蛋脸,虽然对鹅蛋脸一无所知,但鹅蛋脸让自己想到了眼前的悲哀:自己三十几岁了,走在街上,碰见一个你能凑合的人,这种事情已经不多见了。而那个人如果还能凑合,那两个人应该马上冲到民政局领证。但是自己大概没有什么机会结婚了。也许过不了几年,她就会变得像鹅蛋脸一样,温和又从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