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前面的瘦女人站了起来,做了几个伸展的动作,很突然。她的头发像一个短毛刷子,年轻的时候搞不好喜欢摇滚乐,王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出这些概念化的结论。但是她很快想到,过不了几年,瘦女人的皮肤就会像风干的果脯,无论她的男人是不是爱她,都会无法面对。而胖女人,脖子上堆积的赘肉藏在她的衣领里,看上去就像围了一条肉色的围脖,同样过不了几年,无论她的男人是不是爱她,一定也会无法面对。但是他们依然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王一我闭上眼睛,她很羡慕他们。她宁愿变成一块果脯或者一条围脖,得到这样的幸福。她并不想变成鹅蛋脸,虽然她谁都不了解。他们仅仅是自己几十年人生中某段旅程的同路人。她觉得不用给高南方回复愚蠢的短信,就像这两对夫妻一样,一起生活下去才需要理由,而分开不需要理由,仅仅需要一点点决心。
鹅蛋脸也进来了。
王一我想,是不是应该问:“你为什么也在这里?”毕竟,她们一起抽了烟。
她还没有问,鹅蛋脸开始自己说起来,王一我没有听太懂,大概意思是:因为鹅蛋脸的护照丢了,他们所在的F市没有中国使领馆,她可以去最近的S市,但是去S市要坐飞机,坐飞机就需要护照。或者鹅蛋脸可以坐火车,但是火车要经过相邻的C国,也需要护照。于是鹅蛋脸需要找人从中国飞到S市给她快递新护照,否则她无法离开F市。于是她就一遍一遍地在火车上等待那个人,所以这列小火车,她并非第一次坐,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坐。
王一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个,这听上去太倒霉了。
说了这些之后,鹅蛋脸又不说话了,她也许就是想告诉王一我这样一个事实,而且这个事实,也许从她一上车起就想告诉其他人,也许她会告诉所有人,毕竟这不是一个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事情,简直称得上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她表现得很沉默,只是等待一个爆发的机会,让一切看上去自然而然地发生。王一我想到这些,也就觉得没有安慰鹅蛋脸的必要了,她找错了倾诉对象,如果她对那两个女人说该有多好,一定会有一番激烈的讨论。就在这个时候,高南方的短信又过来了。
还是一样的四个字——“我离婚了,”
王一我看了半天,她想高南方真的老了。
就像许多老人一样,他担心发不出去,于是又发了一遍。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高南方只想告诉自己这样一个事实,并且故意强调一遍。
王一我一点都不想问下去,高南方已经离婚了,可是他现在离婚还有什么意义,对他有意义,对王一我来讲,一点意义都没有。可她又觉得,为什么不能出于礼貌,仅仅是出于礼貌,给他回一句,哪怕随便回一句都行。
可是,看着窗外,她一点兴致都没有,于是她把手机关掉。这四个字,她从来没有看见过。
七年前,两个人在中国科技馆的球幕影院看过北极光,寒冷的空中,无缘无故燃烧起一些绿色的火,王一我惊呆了。对她来说,或者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北极太远了,而在这里能见到极光也太神奇了。
“也许在中国的北方就能看。”她对问高南方说。
“谁愿意去北方看呢?”高南方这么说的时候,正在12月的大冷天用铝勺挖西瓜吃。
“你不觉得凉吗?”王一我觉得他这样说只是不想陪自己去。
高南方挖了一勺西瓜喂她,西瓜很甜,可是铝勺碰到牙齿的时候,她觉得太凉了。
在七年中,王一我提出过三次想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第一次是在他们交往最开始的一年,也许是在两个人吃西瓜或者看球幕电影的时候,因为提得这么随意,以至于高南方什么也不回答,也没有让王一我太尴尬。高南方说,他的婚姻走到尽头,除非能有一个孩子,于是上天就真的在第二年,给了他一个孩子。王一我停掉避孕药,也想给他生一个孩子的时候,高南方说:“现在不是时候。”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很确定那个时候不合适。所以王一我第三次说出一模一样的要求时,已经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了,她在乎的东西越来越少,包括被拒绝,所以连自取其辱都算不上,她想反正自己随便说说,高南方也随便听听。
三十四岁,王一我变成了一个人。虽然在别人看来,她一直是一个人。至于忠诚,当然谈不上,在这七年中,她随时准备离开高南方,就像有一根接力棒一样,有人可以把她从一段残破的关系中完整地带走。可是没有那么傻的人,所有人都能看出,王一我才是残破本身。直到忽然有那么一天,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说:“算了吧。”
高南方到最后都不明白,她说的“算了吧”是指什么?什么算了?算了什么?王一我说:“你应该懂吧。”高南方还是说不懂,王一我想,也许他只是装不懂。可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人装不懂。王一我觉得,这个世界不好玩了。
没有人要求他们必须在一起,更没有一部法律安排他们必须在一起,所以他们不在一起,就成了比在一起更合理的一件事。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七年之痒”,但很快,这种念头就被另外一个念头取代了——七年?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总共才一年啊!于是,王一我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了。她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也许那一天,她的头顶出现了北极光,这是不是就是导游说的“幸运”?她打开手机自拍,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自己,她开始怀疑,高南方是不是真的爱过自己。
王一我对着手机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长得很普通,甚至算不上好看。可也有一些时候,她觉得自己算得上好看,那些算得上好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和高南方在一起就是一出悲剧。因为不好看的人连演悲剧都不好看,所以那些不好看的时刻,王一我仅仅想到,他搞了七年的婚外恋,自己做了七年的第三者,他们想要什么下场?现在能各走各的路,就是最好的下场。甚至都不能用“下场”两个字,应该是一个好的结局。
于是,她打算真的去一次北极,就算是庆祝这个结局。只是,这要花不少钱,但是想到一生可能只有一次机会,她决定把手里的钱好好攒攒。随着高南方一起换掉的还有做了七年的工作,想要赚更多钱,在她看来,只要把工作定位为“赚钱”就好了。
但这些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