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一开,迎面就是佛殿,金光闪闪,与绿萌相映。院前石基,青苔如绣,殿后台级如墙,有石栏围绕。沿台西行,见一巨石,形如馒头,高二丈许,并栽有细竹一圈环绕石脚。转向北行,由斜廊拾级而上,有客堂三间正对着一块大石,石下凿有小月池,一泓清泉,水草丰盛。客堂的东侧便是正殿,殿左西向为僧人的宿舍和厨房,殿后紧挨着峭壁,树木丛杂,浓荫遮天。
星澜走乏了,靠近池边休息,我也跟随他过去,正准备打开酒盒与他小酌,忽然听到忆香的声音从树顶上传来:“三白快来,这里有妙境!”抬头望时,却不见人影,于是和星澜一道循着声音找去。由东厢房出一小门,往北走,爬上一道几十级的、像梯子似的石阶,瞥见一座小楼隐藏在山坳处的竹林里。又顺着阶梯登上小楼,楼开八扇大窗,匾上写道“飞云阁”。四面群山环抱,像城墙一样密不透风,唯独西南角缺了一块,能远远望见一片水波连天,帆船隐现,即是太湖一瞥。凭窗俯瞰,风吹竹梢,像麦浪翻涌。
忆香说:“如何?”我说:“确实是妙境。”刚说完“妙境”,又听见云客在外面喊:“忆香快来,这里还有妙境!”于是循声跑下楼去,往西再爬十几级台阶,一块平地铺在眼前,顿觉豁然开朗。我揣度着,这已经是在佛殿后面的峭壁之上了,还能看到残砖和废弃的地基,应该是旧殿的遗址吧。站在这里环顾群山,视野比飞云阁更开阔。忆香对着太湖一声长啸,群山齐应。于是席地而坐,举杯开怀。忽然觉得肚子饿得难受,那少年提议煮一些锅巴权当锅糍茶,我们则让他放弃煮茶,改用锅巴煮粥。
粥端来了,便请他一块吃。我们问他,这里为何如此冷清,他说:“这附近都没有住人,一到晚上,那些强盗便有恃无恐,庵里的粮食多被他们强行夺去。即便种点蔬菜瓜果,也有一半都被山村的樵夫们摘去。这里属于崇宁寺的下院,僧厨每月中旬就给我们配送一石饭干、一坛盐菜而已。我是彭姓的后裔,暂时住在这里看管,不过也很快要回老家了。不久之后,应该就会彻底荒废吧。”云客作为酬谢,给了他一圆番银。
回到来鹤庵,大家雇船回家。我画了一幅《无隐图》,送给竹逸和尚,当作纪念。
这年冬天,我因给朋友担保受连累,弄得家庭失和,不得不寄居于锡山华家。第二年春,我准备去扬州,但是钱不够,正好老朋友韩春泉在上洋府幕,便去拜访他。我当时衣着寒碜,不便进衙署里找他,就递了一张便条,约他在郡庙园的亭子里见面。他出来见到我,得知我正为钱发愁,便慷慨解囊,以十两白银相助。郡庙园是洋商捐建的,占地极宽,只可惜园中诸景全都杂乱无章,后来另砌的假山,又过于整齐了,毫无参差错落之美。
回来的路上,突然想起虞山胜景,正好有船去那里,遂搭乘前去。时值仲春,桃李争妍,我人在旅途,孑然一身,正苦于无人做伴,便揣着三百枚铜钱,信步来到虞山书院。书院依山傍水,饶有幽趣,可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院门,只能在墙外仰望,见院中林木正开花吐叶,一片娇红稚绿。后来问路才知院门的方位,前往的途中竟碰见有人搭着帐篷在路边卖茶,便过去煮了一壶碧螺春。茶很不错。我问虞山最好的景点是哪一处,一名游客说:“从这里出西关,靠近剑门一带,便是虞山最佳胜景。你想去的话,我可以带路。”我欣然随之而去。
出西门,沿着山脚,上坡下坡,行约数里,远远看见前方山峰屹立,巨石横嵌。走到跟前才发现,此峰从中间一分为二,两侧山壁凹凸不平,高数十仞,站在下面抬头一望,感觉随时都会倾倒下来。
那人说:“相传上面有个神仙洞,能一睹仙境之美,只可惜无路可登啊。”我听罢游兴大发,将袖子一挽、衣摆一卷,像猿猴似的攀缘而上,一口气登上了峰顶。所谓的神仙洞,只有一丈多深,上面有道石缝,透过它能望见天空。
站在山壁顶上往下一看,吓得腿直发软。后来,我是肚子紧贴着山壁,手拽着藤蔓才慢慢地下来的。那人感慨万分:“壮举啊!还没见过谁有你样的豪兴。”我已经口干舌燥,便请他到村间的酒舍喝了三杯。这时太阳行将落下,别处也不能游了,便捡了十几块赭石,抱在怀里先回寓所,然后收拾好行李,搭夜航船到了苏州,再连夜赶回锡山。这便是我愁苦时期的畅游经历。
嘉庆甲子年春天,遭遇先父去世的悲痛之后,我即将弃家远走,是好友夏揖山将我挽留下来,并让我先借住在他家里。是年八月,又约我和他一块到东海永泰沙去收租子。永泰沙隶属崇明岛,出了刘河口,航海百余里才到,是不久前沉积而成的沙洲,连一条街道都没有。茫茫芦荻,绝少人烟,只有同行丁氏的几十间仓库,环绕这些仓库的是一圈人工挖凿的沟渠,渠堤上栽满了柳树。
丁氏,字实初,家住崇明岛,是永泰沙的头号商户。他的会计姓王,和丁氏一样都是豪爽好客、不拘礼节的人,与我第一次见面就如同故交。来了客人,他们就杀猪宰羊;喝起酒来,必须把酒瓮干个底朝天。他们不懂诗文,行酒令只会划拳;他们唱歌就像鬼哭狼嚎,毫无音律可言;他们看戏,就是喝到酒酣耳热的时候,指使工人们表演相扑和舞拳。他们养了一百多头牛,全都露宿在渠堤上,还养了很多鹅,用来防海盗。白天,他们放出鹰和犬,驱赶着它们到沙洲的芦荻间去捕猎,猎物多为飞禽。我也跟在后面追赶,累了就倒地歇息。
田园里,庄稼已成熟,每一字号都围筑起高堤,以防潮汛。堤埂设有水闸,天旱则涨潮时启闸蓄水,天涝则落潮时开闸泄洪。佃户们都住得较散,但有什么事情的话,喊一声就能齐集。他们极其忠诚、朴实,对其东家——他们称之为“产主”——唯命是从,十分可爱。但也不能行不义之事来激怒他们,否则,他们会比豺狼老虎还凶横;幸好只要一句话主持公道,就能使他们诚服。
海岛气候多变,环境恶劣,仿佛回到了远古时代。躺在**望窗外,眼前就是洪涛巨浪,枕边响起阵阵潮声,仿佛身陷沙场,金鼓齐鸣。一天夜里,忽然看见数十里外的海面上漂着大红灯笼,有竹筐那么大,整个天空被红光照亮,势同失火。实初说:“那个地方出现了神灯神火,不久又将隆起一片新的沙田。”
揖山素来兴致豪迈,自来此地,便愈加奔放了。我更是肆无忌惮,终日随兴之所至,或骑在牛背上狂歌,或醉倒在洲头乱舞,经历了此生最无拘束的一次浪游,一直到十月,事情办完了才回去。
家乡苏州虎丘山的名胜,我独推后山千顷云一处,剑池勉强位列其次吧,其余的多半是靠人工凿砌,匠气十足,而且被轻薄脂粉所玷污,已经失去了山林原本的样子。即便是新筑的白公祠、塔影桥,也只不过是名字好听。至于冶坊滨,我戏改为“野芳滨”,尤其成了脂粉女子的巢穴,无非是衬托出她们的娇艳而已。城中最著名的狮子林,虽出自倪云林手笔,而且巧石玲珑,古树众多,但大体而言,就跟煤渣堆没什么区别,苔藓如痂、蚁穴溃烂,全无山林气势。我虽未遍游,但以小见大,不觉其美。
灵岩山,乃吴王馆娃宫故址,上面有西施洞、响屧廊、采香径等名胜,然而全都气势散漫,空旷有余而收束不足,比不上天平山和支硎山的别具幽趣。
邓尉山又名元墓,西面背靠太湖,东面与锦峰相望,有绮丽的岩壁和高阁,风景如画。山上居民种梅为业,梅花一开数十里,一眼望去,好似厚厚的积雪,故名“香雪海”。山的东侧有四棵古柏,分别取名为“清、奇、古、怪”。“清”者挺直,枝叶繁茂,冠如绿盖;“奇”者,卧地三曲,呈“之”字形;“古”者秃顶、扁阔,半边已朽,像一只手掌;“怪”者“卷发”,从躯干到枝条,莫不像螺纹。相传这都是从汉代以前留下来的。
乙丑年初春,揖山的父亲莼乡先生及其弟介石,率子侄四人前去袱山家祠祭祖扫墓,邀我同往。顺着河道先到灵岩山,出虎山桥,再由费家河进入香雪海看梅花,袱山祠堂就隐藏在香雪海中。正好赶上梅花盛开的时节,连谈吐中都透着一股清香。后来,我曾为介石画了十二册《袱山风木图》。
这年九月,我跟随石琢堂状元赴四川重庆太守之任。我们乘船沿长江溯流而上,抵达皖城。皖山脚下有元末忠臣余公之墓,墓畔有三间屋宇,名“大观亭”,面临南湖,背倚潜山。大观亭位于山脊上,在此远眺,视野开阔。一侧有长廊,北窗洞开。正值深秋,枫叶开始红了,绚烂得像熟透了的桃李。和我一块儿游大观亭的有蒋寿朋、蔡子琴。
南城外还有一座王氏园,整个园子东西向长、南北向窄,这是由于南边临湖,而北边又紧挨着城墙所致。同时,地形的限制也增加了构景的难度,观其建筑结构,大多采用了重台叠馆的做法。所谓重台,譬如在屋顶上再搭建一个月台作为庭院,然后在上面叠砌石山,种植花木,让游人浑然不觉脚下有屋。庭院的下方自然是空的,但假山的下方则用泥土填实,所以花木还是能接地气而活。所谓叠馆,譬如在阁楼的顶上建轩室,轩室的屋顶又做成平台,上下错落,重叠四层,也有小池,但池水不泄漏,竟让人猜不出哪里是空的、哪里是实的。这种楼的根基全部用砖石砌成,承重柱则仿照西洋立柱的做法。幸而迎面便是南湖,视野无阻,比游览平地上的园亭更使人畅怀,算得上是人工景观中的神作了。
武昌的黄鹤楼位于黄鹄矶上,后面连着黄鹄山,即俗称的“蛇山”。黄鹤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屹立城边,面临汉江,与汉阳的晴川阁相望。我与琢堂冒雪登临,仰视长空,漫天飞絮,遥看群山层林,银装素裹,恍同身在仙界。江中小艇来往奔波,纵横颠沛,像那无根的落叶漂在水上,成为巨浪的玩物,此情此景,令追名逐利之心瞬间清醒。
黄鹤楼的墙上多的是古人题写的诗句,但看过之后就忘了,我只记得有一副楹联写道:
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赤壁在府城的汉川门外,屹立于江边,壁如刀削斧砍,石色火红,故名赤壁。《水经》里面称之为“赤鼻山”,东坡夜游赤壁曾作前后二赋,说这里是吴魏交兵之处,其实不然。石壁下面现已成了陆地,并筑有一座“二赋亭”。
这年深冬抵达荆州,琢堂接到升任潼关道员的任命书,便将我留在了荆州,未能与他携游四川山水,甚为惆怅。当时琢堂入川,被留在荆州的还有他的儿子敦夫和眷属,以及蔡子琴、席芝堂,我们全都住在刘氏废园里。我记得,废园的厅匾上写着“紫藤红树山房”。庭院围有石栏,院中凿方池一亩,池中建了一座亭,有石桥通往。亭后填土垒石,杂树丛生。除此之外,多为空地,而楼阁也都已经颓圮了。
闲来无事,便吟诗放歌,又或者出去游玩,或者聚在一起谈天。年关将近,虽然缺钱短物,但大家都还是一片欢乐和洽,没有酒喝,就把衣服当了去买酒,然后以敲锣鼓为酒令。每晚必喝,每喝必行令,窘迫的时候,哪怕只有四两烧酒,也少不了大行酒令。
期间遇见一位蔡姓同乡,蔡子琴与他叙了叙宗谱,原来还是他的从侄,便请他带我们游览名胜,去了府学前面的曲江楼,当年张九龄在荆州任长史时,曾在楼上赋诗。朱子也有诗曰:“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
城墙上还有一座雄楚楼,为五代时高氏所建,规模雄峻,能望见数百里外。绕着城墙的河堤上,种着一圈垂柳,小船在柳下**着桨划来划去,颇多诗情画意。荆州府的衙署便是昔日关羽的帅府,仪门内有一个青石马槽,已经断裂,相传即为赤兔马的食槽。
又去了城西的小湖上寻访罗含的故宅,没找到,又到城北去寻宋玉故宅。当年庾信遇侯景之乱,逃隐江陵,就住在宋玉的故宅,后来一度改为酒家,如今已无从辨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