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按她说的,在一只宜兴窑的长方形石盆上,我用本山黄石叠出一盆假山,左边倾斜而右翼突起,背面石纹横呈,很像倪云林的枯石皴法,巉岩凸凹,宛若临江的石矶。盆中空出的一角,则铺上河泥,种白萍千瓣。石上种的则是茑萝,俗称云松。我花了好几天工夫才做完。到了深秋,茑萝的枝条蔓延到了整座石山上,看上去像是长长的藤萝从峭壁上垂挂下来;而茑萝花开正红,白萍也浮出水面绽放,好一个红白相间,令我神游不已,恍若登上了蓬莱仙岛。我将它放在屋檐下,没事便与芸一块品评:这一处最适合盖水阁,这一处最适合竖草亭,这一处最适合刻上几个字,就刻“落花流水之间”吧,这里可以居住,这里可以钓鱼,而站在这里则可以远眺……内心里描绘出种种意境,就好像我们真的决定搬进这盆景里去住了一样。
一天晚上,几只猫为了争食,从屋檐上摔下来,连盆景及架子,顷刻间被砸得稀碎。我叹道:“我做这么个小玩意儿自娱自乐而已,难道这也触犯了天条吗?”说完,两人都不禁落泪。
静室闲居,焚一焚香,可以平添雅趣。芸曾将沉香、速香放在饭锅里蒸透,在炉上放一个铜丝架,离火半寸左右,再将香搁到架子上慢慢烘烤,幽香素淡,且无明烟。
佛手最怕醉汉探鼻狂嗅,容易腐烂;木瓜最怕出汗,一出汗,须立马用水清洗;倒是香橼,百无禁忌,最好供。佛手、木瓜也都有供法,具体如何,笔墨难描。经常有人将供好的佛手、木瓜随手拿起,闻完又随手一放,一看就是不懂供法的。
我闲居的时候,案头瓶花不断。芸说:“你插贮的瓶花,无论风晴雨露,都包括在内了,可谓是浓缩了大自然的精粹,几近‘入神’的境界啦!可是别忘了,大自然中还有各种虫子也贪恋花香,而绘画中就有写意草虫这一路数,何不仿效一二?”我说:“虫子能跑能跳,又不能限制它的自由,这怎么能仿效呢?”芸说:“办法倒是有,只不过太残忍了,怕你良心不安。”我说:“说说看嘛。”“捉几只螳螂、蝉、蝴蝶之类的昆虫,用针刺死,反正虫子死了又不会变色,还跟活的一样;将细丝往它脖子上一套,系在花草上面,再摆弄它的腿,让它抱紧枝条也好,踩在叶子上也罢,总之摆出各种姿势,栩栩如生,你觉得可好?”我听了特别高兴,照着她说的方法去做,凡是看了的人无不称绝。而现在的女子,恐怕难有这样的慧心了。
我和芸寄居在无锡华家的时候,华夫人让她的两个女儿跟着芸学识字。因为是在乡间,院子非常空旷,盛夏烈日灼人,芸便教这一家子制作活花屏,制法甚是巧妙。每扇屏,先用长约四五寸的木梢两根,做成矮条凳的样式,只不过没有凳板,代以四根横木,宽约一尺;将“凳”的四个角都凿上圆孔,然后每个孔里各插上一根竹子,编成一个立体的屏风,高约六七尺;用砂盆种上扁豆,架在屏风内的横木上,让豆藤沿着竹子弯弯扭扭往上攀缘,爬满整个屏风。这样一扇屏风,两人就能轻易移动,多编几扇,迂回曲折,随意组合摆放,恍如绿荫满窗,既能蔽日又能透风,里面的植物还能随时更换,故取名“活花屏”。此法特别适合乡下,因为各种藤本香草漫野皆是,遍地可取。
我有一位朋友鲁半舫,名璋,字春山,擅长松柏及梅菊写意,工隶书,兼工刻章。我寄居在他家的萧爽楼有一年半之久。萧爽楼共有五间房,坐西朝东,我住其中三间,视野开阔,不管阴天晴日,还是刮风下雨,都能远眺。庭院中有一株桂花,清香撩人。也有回廊,有厢房,环境十分幽静。
我搬去的时候,只有一名男仆、一个老妈子,带着他们的小女儿一道相随。男仆会裁缝,老妈子会纺织,于是芸刺绣,老妈子纺织,男仆则给人做成衣,以供日常开销。朋友们知道我穷,每次都自行带酒来,而我又素来好客,他们来了我就开心,就连小酌几杯也要行酒令。芸善于炒几个家常小菜,瓜蔬鱼虾,一经她的手,便格外好吃。再加上我比较爱干净,家里一向整洁,而且在我这里尽可以抛开拘束,放浪形骸,所以大家都喜欢聚在这里,来了就不想走,经常一聚就是一整天。
当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写意;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这几位特别喜欢萧爽楼的幽雅,每次都是带着画具过来,使得我也有机会跟着他们学绘画、写书法、刻图章,而因此赚得的一点润笔,我也会交给芸,让她备好茶酒款待客人,好陪着他们整日品诗论画而已。
还有夏淡安、夏揖山兄弟,缪山音、缪知白兄弟,以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韦、郭小愚、华杏帆、张闲憨诸君子,都把我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不请自来,不送自去。有时候芸不得不摘下首饰拿去换酒,但从来都不动声色,因为她知道,良辰美景,不应辜负。如今我与诸君子们天各一方,风流云散,芸也已经埋入了黄土,而往事仍历历在目,不堪回首啊!
萧爽楼有“四不准”:不准谈官场升迁、不准议公务时政、不准做八股文、不准赌牌掷色,违者必罚酒五斤。也有“四德”:慷慨豪爽、风流儒雅、落拓不羁、澄静缄默。夏天闲来无事,便组局考试对诗,每局八人,每人押铜钱两百文。先抓阄,抓到第一的,就坐在一旁当主考官,抓到第二的负责誊录,也可以先就座。其余六人当考生,到誊录处领一张白纸,各自盖上名章。主考官出题,题目是一句五言、一句七言,定好时限,即焚香计时。考生们只能站着答题,允许自由走动,但不得交头接耳,对上来后将答卷投入木匣内,才可以坐下。为了杜绝主考官徇私枉法,要等所有考生都交完卷之后,由负责誊录的人开匣取卷,并将所有答案誊录在册,再转呈主考官。主考官会从十二联对句中录取六联,其中五言三联,七言三联,再从这六联中决出前两甲,由第一名担任下一局的主考官,第二名负责誊录。两联都没有被录取的,罚钱二十文;只有一联被录取的,少罚十文;没在规定时间内对上来的,加倍处罚。每考一场,给主考官的钱都是一百文,一天可以考十场,那就是一千文,酒钱管够了!芸作为官生一块参加考试,且额外准许她坐着答题。
杨补凡给我们夫妇画过一张肖像,确实很传神。在一个月明之夜,星澜带着几分醉意,看着月光照在墙上,映出兰花的影子,甚是清幽别致,不觉一时兴起,拉着我说:“补凡能给你画肖像,我也可以给你画一张兰花图!”我笑了笑说:“这花像跟人像能比吗?”星澜也不说二话,拿起白纸铺在墙上,照着兰影就画!其用墨浓淡有之,虽然算不上完整的画作,但兰叶那冷清疏朗的神态,却从这寥寥数笔中透出了纸面,即使白天看来,俨然有月下之趣。芸大爱,众人也纷纷题诗称颂。
苏州的南园和北园是看油菜花的好去处,只是一点不好,那里没有酒家可以供客人小酌。如果自己带酒菜的话,到那里就冷了,非得对花冷饮,便太没意思。也有人提议可以找一间最近的酒家,还有人提议看完花回来再喝,然而终究不如对花热饮来得痛快。正当大家提议了半天也没个主意时,芸笑着说:“明天你们只管凑钱买酒,我自会挑着炉火送到那里去。”众人笑道:“就这么说定了。”
等他们一走,我便问她:“你真的打算把炉子挑过去吗?”芸说:“当然不是。我看外面那些卖馄饨的,都是把锅啊、灶啊挑在肩上,走街串巷地吆喝叫卖,何不出点钱雇他跑这一趟呢?我先在家里把菜都烧好了,齐齐整整地打好包,到了那里只管下锅炒热,岂不容易些?煮茶、暖酒,亦很方便。”我说:“酒和菜倒是方便。可是茶要拿什么煮?”芸说:“带个砂罐过去,罐柄处串上铁叉。到时候,将馄饨担子上的铁锅一撤,握着铁叉将砂罐悬在灶上,便可以烧柴煮茶了,这不是很方便吗?”我拍了拍手,连声道好。
街头就有一个卖馄饨的,姓鲍,给了他一百文佣金,约好第二天午后同往。他欣然接受。
翌日,看花客们都在我家集合,我将芸的计划说给他们听,全都佩服得五体投地。饭后,大家带上席垫,一同出发了。到了南园,选在柳荫下坐成一圈,开始煮茶。喝完茶,便烫酒的烫酒,做菜的做菜。正是风和日丽,遍地油菜花,开得金灿灿的;男男女女的游客们,穿行在花田间的小径上;而蝴蝶、蜜蜂,飞来飞去,激动不已。酒还没喝呢,光是看着,就醉了。等酒菜齐备,我们坐在地上大吃。那挑担卖馄饨的,倒不像一般的市井凡夫,便拉着他一块儿喝了几杯。走过的游人见了,都羡慕我们会玩。吃完饮罢,大家有点飘飘欲仙,坐的坐,躺的躺,或唱歌,或长啸,皆怡然自得,忘乎所以。不知不觉,残阳如血,日之将尽矣。这时,我想吃粥,卖馄饨的马上去买了米来煮,大家吃得饱饱的才回去。
芸问:“今天玩得开心吗?”
“尽兴极了,这都是夫人的功劳啊!”说完,众人大笑而散。
贫寒之家的衣食起居、器皿置办、房间装饰,都应该以“雅洁”为前提尽量省俭,怎么个省俭法?我举几个例子就明白了。
我平素只爱小酌,菜多无益,有几碟下酒就行。于是芸便特意为我置办了一个梅花盒:嵌二寸白瓷深碟六只,如梅花形排列,中间一只为花蕊,外边一圈五只为花瓣,盒身漆成灰色,盒底、盒盖皆凿有凹棱,盒盖上还做了柄,状若花蒂。置于案头,像一朵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梅花,揭开盖子一看,里面有几样精致小肴,仿佛装在洁白的花瓣上。虽然小巧,一盒之中也有六味不同的菜肴,三两知己可以随意取食,吃完还可以再添。这不是省俭食物的极佳例子吗?另外再做一只矮边圆盘,用来放置杯筷酒壶之类。随处可摆,方便挪动,拾掇起来也不费事。
我的小帽、衣领、袜子,都是芸自己做的。我穿破的衣服,芸都拿去拆东补西,再穿时一定又是整整洁洁,十分得体。衣服颜色多选深色,更耐脏,且各种场合都穿得出去,居家访客两相宜。此为服饰方面省俭的实例。
刚搬到萧爽楼的时候,嫌室内光线太暗,于是用白纸裱墙,一下子就亮堂了。夏天炎热,把楼下的窗棂都取了透风,可是没有栏杆,总觉得空洞洞的,看上去别扭。芸说:“不是有一张旧竹帘吗,何不拿它来替代栏杆?”我说:“那要怎么弄呢?”她说:“找几根深色的竹子,先横竖各搭一根,留出一条过道。横竹的高度与桌子齐平,剪一截旧竹帘下来,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面。中间竖四根短竹,用麻线将其与横竹一齐扎紧固定,再找一条旧的黑布条,将帘与横竹一块儿裹紧缝上。如此,既可遮拦又可装饰,还不用花一分钱。”这又是省俭之一例。古人说竹头木屑皆有用,从这个例子来看,确实如此啊。
夏天荷花初开时,入夜含苞,早晨绽放。芸有小纱囊,包茶叶少许,放置在花心,待翌晨花醒时取出,用煮沸的天泉水一泡,香韵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