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役甩开老妪,抽冷子拔刀出鞘,将利刃的钢青色闪现在她眼前。可是老妪闷声不响。她双手直哆嗦,气喘吁吁地耸动着肩,两眼圆睁,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似的,宛若哑巴一般执拗地沉默着。见此状,仆役才意识到,老妪的生死完全任凭自己的意志所摆布。而后,这种意识不知什么时候已使迄今熊熊燃烧的心头那憎恶之怒火冷却了。只剩下圆满地完成一件工作时那种安详的得意与满足。于是,仆役低头看着老妪,把声音放柔和些,说:“我不是什么典史[8]衙门里的官吏,而是刚刚从这门楼下经过的旅人。所以不会有把你捆起来发落之类的事。你只要告诉我这般时辰在门楼上干什么来着就行。”
于是,老妪那双圆睁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凝视着仆役的脸。用一双眼睑发红、目光像鸷鸟一般锐利的眼睛看着他。皱纹密布,几乎跟鼻子连起来的嘴唇,犹如咀嚼似的吧嗒着。瞧得见尖尖的喉结在细细的嗓窝子那儿蠕动。这时,宛然是乌啼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传到仆役的耳朵里。
“薅这头发嘛,薅这头发嘛,想做假发呗。”
老妪的回答平凡得出乎意料,仆役大失所望。与此同时,先前的憎恶和冷冷的轻蔑一齐重新兜上心头。这下子对方大概觉察出了他的情绪。老妪一手仍拿着从死尸头上夺取的一根根长发,用癞蛤蟆聒噪般的声音吞吞吐吐地说:
“敢情,薅死人头发这档子事儿,也许是缺德带冒烟儿的勾当。可是,撂在这儿的死人,一个个都欠这么对待。现在我刚把头发薅掉的女人嘛,把蛇切成四寸来长,晒干了,说是干鱼,拿到带刀[9]的警卫坊去卖。要不是害瘟病一命呜呼了,这会子大概还在干这营生呢。而且,那些带刀的说这女人卖的鱼味道好,当作少不了的菜肴来买呢。我并不觉得这女人做的事就怎么坏。不做就得饿死,没办法才这么做的呗。所以,我现在所做的事,我也不认为是为非作歹。我也是为了免得饿死,没有出路才这么干的。是啊,这个女人很了解我没有出路这一点,对我的行为会宽恕的吧。”
老妪大致讲了这样一番话。
仆役把大刀插进鞘里,左手按着刀柄,冷漠地倾听。当然,边听着,那只右手还在挂念颊上那颗灌了红脓的大粉刺。不过,听着的当儿,仆役心里鼓起了一种勇气。这是刚才在门楼下面他所缺乏的勇气。而且是与刚才到门楼上来逮住老妪时的勇气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蠢蠢欲动的勇气。仆役非但没有为饿死抑或当盗贼这一点犹豫不决,此刻他几乎连起都不会起饿死的念头了,已把它逐到意识之外去了。
“真是这样的吗?”
老妪说罢,仆役用嘲弄般的声音叮问,然后向前迈了一步,右手猛不防离开粉刺,边揪住老妪项后的头发,边怒喝:
“那么,我剥你的衣服,你也别抱怨。我不这么做,就得饿死。”
仆役麻利地剥下老妪的衣裳。接着,他把试图紧紧搂住他的腿的老妪,粗暴地踹倒在死尸上。离楼梯口只有五步远,仆役腋下挟着剥来的黄褐色和服,眨眼之间就沿着陡直的楼梯跑下去,消失在夜的深渊里。
过了一会儿,像死去了一般倒卧片刻的老妪,从死尸堆里将那**的身子抬起来。老妪边发出嘟嘟哝哝、哼哼唧唧的声音,边借着尚未燃尽的火光,爬到楼梯口。随后,她从那儿朝门下张望。外面唯有黑洞洞的夜。
仆役的下落,无人知晓。
1915年9月
[1]罗生门,正式的名称为罗城门。公元794年建立的日本首都平安京(现京都市)的正门。位于朱雀大路南端,与北端的朱雀门遥遥相对。
[2]市女笠是一种中央突起,涂了黑漆的圆形竹笠,起初是商女所戴,故名。平安时代中期(1O世纪至11世纪中叶)以后,男女均戴,晴雨兼用。
[3]乌帽子,本是礼冠下的一种头巾,用黑绢缝作袋状,罩在发髻上面。以后改用纱或绢做成,涂上漆,有点坚硬。涂薄漆,并揉软了的,叫作“软乌帽子”。
[4]鸱尾是宫殿、佛殿等屋脊两端的鱼尾形脊瓦装饰。
[5]原文为法语,意思是“感情用事”。
[6]申时指下午3点至5点。每个时辰分为上、中、下三刻。每刻相当于现在的40分钟。申时下刻即下午4点20分至5点。
[7]原文作筑地,指古时用泥土筑成的墙(地是泥的讹音),后指立柱夹板,涂上灰泥,上面加盖瓦顶的墙。
[8]原文作检非违使,日本平安时代的官名,掌管治安监察和司法等工作。译文借用我国古代掌管缉捕、监狱的属官名称。
[9]原文作太刀带,日本古代平安京春宫坊的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