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月
他在某饭店的台阶上偶然遇见了她。就连在这样的白昼,她的脸也跟在月光下一样。他目送着她(他俩素昧平生),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寂寞……
十九、人工翼
他从阿纳托尔·法朗士转向18世纪的哲学家去了,但是他没有接近卢梭。那或许是他本人的一面——容易感情用事的一面跟卢梭相近之故。他却去接近跟他本身的另一面——富于冷静的、理智的一面——相近的《天真汉》[5]的哲学家了。
对二十九岁的他来说,人生已经一点也不光明了。可是伏尔泰给了这样的他以人工翼。
他张开这人工翼,轻而易举地飞上天空。同时,理智之光照耀的人生的悲欢沉沦在他的眼底下。他向穷街陋巷投以讽刺与微笑,穿过一无遮拦的太空,径直飞向太阳。他似乎忘记了古代希腊人因这样的人工翼被阳光晒化而终于落进海里死去的事。[6]……
二十、桎梏
由于他要到某报社去工作,他们夫妇就跟他的养父养母同住在一座房子里了。他依靠的是写在黄纸上的合同。后来才知道,报社对这份合同不承担任何义务,只由他承担义务。
二十一、狂人的女儿
两辆人力车在冷冷清清的阴天的乡间道路上跑着。海风习习,这条路显然通向海边。他坐在后面这辆人力车上,边纳闷着为什么自己对这次的幽会兴致索然,边思索是什么把他引到这里来的。这绝不是恋爱。倘若不是恋爱——他为了回避这个答复,不得不想:总之,我们是平等的。
坐在前面那辆人力车上的是一个狂人的女儿。不仅如此,她的妹妹是因嫉妒而自杀的。
——事到如今,怎么也没办法了。
他对这个狂人的女儿——她只有强烈的动物本能——已经感到某种憎恶了。
这当儿,两辆人力车经过有咸腥气味的墓地外面。粘着蚝壳的矮树篱里面,有几座黑黝黝的石塔。他眺望着在那些石塔后面微微闪烁的海洋,不知怎的,忽然对她的丈夫——没能抓住她的心的丈夫,感到蔑视……
二十二、某画家
那是某杂志的插图。一只公鸡的水墨画表现出明显的个性。他向某友人打听这位画家的情况。
大约一周后,这位画家访问了他。在他的一生,这是一件颇不寻常的事情。他在这位画家身上发现了谁都不知道的那一面。不但如此,还发现了连画家本人也一直不知道的画家的灵魂。
在一个微寒的秋日傍晚,他因看到一株玉米,蓦地联想起这位画家。长得高高的玉米,披着粗糙的叶子,培在根部的土里露出像神经那样纤细的根须。这无疑又是容易受伤的他的自画像。可是这样的发现只有使他忧郁罢了。
——已经晚了。可是到了节骨眼儿上……
二十三、她
某广场前面,暮色苍茫。他的身体发着低烧,在广场上踱步。晴空略呈银色,大厦林立,窗口灯火辉煌。
他在路边停下脚步,等候她到来。大约过了五分钟,她好像有些憔悴似的向他走来。她看到了他的脸,就微笑着说:“累啦。”他们并肩在依稀有些亮光的广场上走着。对他们来说,这是第一次。为了跟她在一起,他无论抛掉什么都在所不惜。
他们乘上汽车后,她凝视着他的脸说:“你不后悔吗?”他斩钉截铁地说:“不后悔。”她按着他的手说道:“我也不后悔。”这样讲的时候,她的脸好像沐浴在月光下。
二十四、分娩
他伫立在纸隔扇旁边,俯视着穿白色手术衣的一名接生婆在给婴儿洗澡。每当肥皂浸进眼里,婴儿就可爱地反复皱起眉头,还不断地大声哭。他一面觉得婴儿的气味有点像鼠崽子,一面不由得深刻地想道:“为什么这娃娃也出生了呢?生到这个充满俗世之苦的世界上来。——为什么他命中注定要有我这个爸爸呢?”
而且这是他的妻子头胎生的男孩。
二十五、斯特林堡
他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在开着石榴花的月光底下几个衣冠不整的中国人在打麻将。然后回到房间里,在矮矮的油灯下开始读《疯人辩护词》。可是还没有读上两页,就不知不觉苦笑起来。——斯特林堡在给情妇伯爵夫人的信中,写着和他差不离的谎言。……
二十六、古代
彩色剥落了的佛像、天人、马和莲花座几乎使他为之倾倒。他仰望着它们,把一切抛在脑后,甚至忘记了他本人侥幸得以摆脱狂人的女儿。……
二十七、斯巴达式训练
他同他的朋友在一条巷子里走着。一辆上篷的人力车径直迎面跑来,而且出人意料的是车上坐的正是昨晚的她。在这样的白昼,她的面容恍若沐浴在月光下。当着他朋友的面,他们当然连招呼也没打。
“真漂亮。”他的朋友这样说。
他望着巷子尽头的春天的山,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啊,真漂亮。”
二十八、杀人
乡间道路沐浴在阳光下,散发着牛粪的臭气。他揩着汗,踏着上坡路走去。道路两旁飘着熟麦的香气。
“杀吧,杀吧……”他不知不觉间嘴里反复嘟囔着。杀谁呢?——这他是清楚的。他想起一个极卑鄙的留平头的男子。
黄色麦地的那面,不知何时露出了一座天主教堂的圆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