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好多事儿哪。”
“什么事儿?”
“唔……爷爷啊,以后会变得更伟大,所以……”
“会变得更伟大,所以什么?”
“所以要好好忍耐。”
“是忍耐着哪。”马琴不由得认认真真地说。
“要好好儿、好好儿地忍耐。”
“这话是谁说的?”
“这个……”太郎调皮地看了一下他的脸,笑了起来,“猜猜是谁呀?”
“唔,今天你朝香去了,是听庙里的和尚说的吧?”
“不对。”太郎使劲摇摇头,从马琴腿上略抬起屁股,将下巴往前伸了伸,说道:“是……”
“嗯?”
“是浅草的观音菩萨这么说的。”
话犹未了,这个孩子一边用大得全家都听得见的声音欢笑,一边像是怕给马琴抓住似的,急忙从他身旁跳开了。让爷爷乖乖地上了当,太郎乐得拍着小手,滚也似的向饭厅那边逃去。
刹那间,马琴脑子里闪过一个严肃的念头。他嘴边绽出幸福的微笑。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热泪盈眶。他并不想去追问这个玩笑究竟是太郎自己想出来的,还是爹妈教的。此时此刻从孙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感到不可思议。
“是观音菩萨这么说的吗?多多用功,别发脾气,好好忍耐。”
六十几岁的老艺术家含泪笑着,像孩子似的点了点头。
十五
当天晚上。
马琴在圆形纸罩座灯暗淡的光线下,继续写着《八犬传》的稿子。他写作时,家里的人都不进这间书房。静悄悄的屋子里,灯芯吸油的声音,和蟋蟀声融汇在一起,懒洋洋地诉说着漫长的夜晚有多么寂寥。
马琴抑制着动辄就要奔腾向前的笔,屡次三番悄悄地告诫自己道:“别着急,要尽量考虑得深刻一些。”刚才的星星之火,已经在脑子里形成一股比河水还流得快的思潮。它越流越湍急,不容分说地把他推向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听不见蟋蟀声了。座灯的光太暗,他也完全不在乎了。自然而然地有了笔势,在纸上一泻而下。他以与神明比高低的态度,几乎是豁出命地继续写着。
头脑中的潮水,犹如奔腾在天空上的银河,不知从什么地方滚滚涌出。来势之猛,使他觉得害怕。他担心万一自己的肉体承受不住可怎么办。于是他紧紧攥着笔,屡次三番地提醒自己道:“竭力写吧。错过这个时机,说不定就写不出来了。”
但是恰似朦朦胧胧的光的那道潮流,不但丝毫不曾减缓速度,反而令人眼花缭乱地奔腾着,把一切都淹没了,汹涌澎湃地向他冲过来。他终于彻底给俘虏了,他忘记了一切,对着潮流的方向挥着笔,其势如暴风骤雨。
这时,映现在他那帝王般的眼里的,既不是利害得失,也不是爱憎之情。他的情绪再也不会为褒贬所左右了,这里只有不可思议的喜悦。要么就是令人陶醉的悲壮的**。不懂得这种**的人,又怎么能体会戏作三昧的心境呢?又怎么能理解戏作家的庄严的灵魂呢?看哪,“人生”涤**了它的全部残渣,宛如一块崭新的矿石,不是璀璨地闪烁在作者眼前吗?
这当儿,阿百、阿路婆媳俩,正在饭厅里面对面坐在灯旁,继续做针线活。大概已经把太郎打发睡了。坐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身子骨看起来挺单薄的宗伯,一直在忙着搓丸药。
不久,阿百把针放在擦了油的头发上蹭了蹭,用不满意的腔调喃喃地说:“爹还没睡吗?”
阿路眼睛仍盯着针脚,回答道:“一定又埋头写作呢。”
“这个人真没办法,又拿不了多少钱。”
阿百这么说着,看了看儿子和媳妇。宗伯装作没听见,一声不响。阿路也默默地继续缝着。不论在这里还是在书房,都一样能听到秋虫唧唧。
1917年11月
[1]戏作三昧,三昧是佛教用语,指事物的诀要或精义。如称在某方面造诣深湛为“得其三昧”。此处指主人公马琴专心致志于戏作的写作。
[2]天保年间,指19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
[3]式亭三马(1776—1822),日本江户时代的小说家,著有《浮世澡堂》等。
[4]见《浮世澡堂·澡堂概况》。日本古时编辑歌集,多以“神祇、释教、恋、无常”这四者分类,这里指澡堂里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6]原文作歌祭文,江户时代山僧唱的一种俗曲。
[7]本多髻儿是日本江户时代男人梳的一种发式。
[8]大银杏髻是日本江户时代武士梳的发式,髻端像银杏叶一般张开来,故名。
[9]由兵卫髻是日本江户时代流行的一种男子发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