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着火!”
嘎尔惊慌地站起来,我当然也站了起来。
接着侍者镇静地又补了一句:“可是已经扑灭了。”
嘎尔目送着侍者的背影,露出半哭不笑的表情。我望着他的脸,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恨上这个玻璃公司老板了。然而如今嘎尔并不是作为什么大资本家,而只是以一个普通河童的身份站在这里。我把花瓶里的冬蔷薇拔出来递给嘎尔。
“火灾虽然熄灭了,尊夫人不免受了场虚惊,你把这带回去吧。”
“谢谢。”嘎尔跟我握握手,然后突然咧嘴一笑,小声对我说,“隔壁的房子是我出租给人家的,至少还可以拿到火灾保险金。”
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此刻嘎尔的微笑,是既不能蔑视也不能憎恶的微笑。
十
“你怎么啦?今天情绪怪低沉的……”
火灾的第二天,我叼着烟卷,对坐在我家客厅的椅子上的学生拉卟说。拉卟将右腿跷在左腿上,呆呆地对着地板发怔,连他那烂嘴都几乎看不到了。
“拉卟君,我在问你哪,怎么啦?”
“没什么,是一点无聊的小事……”拉卟这才抬起头来,用凄楚的鼻音说,“我今天看着窗外,无意中说了句:‘哎呀,捕虫堇开花啦。’我妹妹听了脸色一变,发脾气说:‘反正我是捕虫堇呗。’我妈又一向偏袒妹妹,也骂起我来了。”
“你说了句‘捕虫堇开花啦’,怎么就把令妹惹恼了呢?”
“唔,说不定她是把我的话领会为‘捉雄河童’。这时,跟我妈不和的婶婶也来帮腔,越闹越大发了。而且成天喝得醉醺醺的爹,听到我们在吵架,就不分青红皂白地见人就揍。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弟弟乘机偷了妈妈的钱包,看电影什么的去了。我……我真是……”
拉卟双手捂住脸,一声不响地哭起来。我当然同情他,并且想起了诗人托喀对家族制度的鄙夷。我拍拍拉卟的肩膀,竭力安慰他:“这种事儿很平常,鼓起勇气来吧。”
“可是……要是我的嘴没有烂就好了……”
“你只有想开一点。咱们到托喀家去吧。”
“托喀君看不起我,因为我不能像他那样大胆地抛弃家族。”
“那么就到库拉巴喀家去吧。”
那次音乐会以来,我跟库拉巴喀也交上了朋友,就好歹把拉卟带到这位大音乐家的家里去。跟托喀比起来,库拉巴喀过得阔气多了。这并不是说,过得像资本家嘎尔那样。他的房间里摆满了形形色色的古董——塔那格拉[5]偶人和波斯陶器什么的,放着土耳其式躺椅,库拉巴喀总是在自己的肖像下面跟孩子们一道玩耍。可今天不知怎的,他交抱着双臂,怒容满面地坐在那儿。而且他脚底下到处撒满了碎纸片。拉卟本来是经常和诗人托喀一起跟库拉巴喀见面的,但这番情景大概使他吃了一惊,今天他只是毕恭毕敬地向库拉巴喀鞠个躬,就默默地坐到房间的角落里了。
我连招呼也没正经打,就问这位大音乐家:“你怎么啦,库拉巴喀君?”
“没怎么着!评论家这种蠢材!说什么我的抒情诗比托喀的差远啦!”
“可你是位音乐家呀……”
“光这么说还可以容忍。他还说,跟啰喀比起来,我就称不上是音乐家啦!”
“啰喀毫无疑问也是个天才,可是他的音乐缺乏洋溢在你的音乐中的那种近代的热情。”
“你真这么想吗?”
“那还用说!”
于是,库拉巴喀突然站起来,抓起塔那格拉偶人就狠狠地往地板上一掼。拉卟大概被吓得够呛,不知喊了句什么,抬起腿就想溜掉。库拉巴喀向拉卟和我打了个手势,要我们“别害怕”,冷静地说道:“这是因为你也跟俗人一样没有耳力的缘故。我怕啰喀……”
“你?不要假装谦虚吧。”
“谁假装谦虚?首先,与其在你们面前装样子,我还不如到评论家面前去装呢。我——库拉巴喀是天才。我并不怕啰喀。”
“那你怕的是什么?”
怕那个不明真相的东西——也就是说,怕支配啰喀的星星。”
“我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就明白了吧:啰喀没有受我的影响。可我不知不觉地却受了他的影响。”
“那是因为你的敏感性……”
“你听我说,才不是敏感性的问题呢。啰喀一向安于做唯独他能胜任的工作,然而我老是焦躁。从啰喀看来也许只是一步之差,然而依我看来却是十英里之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