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这个国家也有教会、寺院喽?”
“那还用说。近代教的大寺院是本国首屈一指的大建筑哩。咱们去参观一下好不好?”
在一个温暖的阴天下午,拉卟得意扬扬地陪我一道到这座大寺院去了。果然,这是一座比尼古莱教堂[9]大十倍的巍峨的建筑物,而且兼收并蓄了所有的建筑样式。我站在这座大寺院前面,瞻仰那高耸的塔和圆屋顶的时候,甚至感到有些毛骨悚然。说实在的,那真像是无数只伸向天空的触角。我们伫立在大门口(跟大门比起来,我们显得多么渺小呀!),抬头看了一会儿这座旷世的大寺院——与其说是建筑,毋宁说它更近乎庞大的怪物。
大寺院的内部宽敞得很。好几个参观者在科林斯式[10]的圆柱之间穿行。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显得非常矮小。后来我们遇见一只弯腰驼背的河童。
拉卟向他颔首致意,然后毕恭毕敬地对他说:“长老,您身体这么硬朗,这太好啦。”
那只河童也行了个礼,彬彬有礼地回答说:“是拉卟先生吗?你也……(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多半是因为这才注意到拉卟的嘴烂了。)唔,反正你看来挺健康的。你今天怎么……”
“今天是陪这位先生来的。你大概也知道,这位先生……”拉卟接着就滔滔不绝地介绍我的情况。看来他是为自己轻易不到这个大寺院来进行辩解。“我想请你给这位先生做向导。”
长老和蔼地微笑着,先同我们寒暄了一下,然后安详地指了指正面的祭台:“我也没有什么可效劳的。我们信徒们对正面祭台上的‘生命之树’顶礼膜拜。正如你所看到的,‘生命之树’上长着金色和绿色的果实。金色的果实叫‘善果’,绿色的叫‘恶果’……”
长老讲着讲着我就感到厌烦了。因为他特地给做的说明,我听了只觉得像是陈旧的比喻。我当然假装专心致志地听着,可也没有忘记不时地朝大寺院内部偷看一眼。
科林斯式的柱子,哥特式穹隆,阿拉伯风格的方格花纹,分离派的祈祷桌子——这些东西所形成的调和具有奇妙的野性的美。尤其引我注意的是两侧神龛里的大理石半身像。我仿佛觉得认得这些像,倒也并不奇怪。那只弯着腰的河童结束了“生命之树”的说明后,就跟我和拉卟一道走向右边的神龛,对神龛里的半身像附加了这样的说明:“这是我们圣徒当中的一个——背叛一切东西的圣徒斯特林堡。大家把这位圣徒说成是吃了不少苦之后被斯维登堡的哲学所解救。然而实际上他并没有得到解脱。这位圣徒也跟我们一样信仰生活教——说得更确切些,他除了信仰生活教,没有其他办法。请读读这位圣徒留给我们的《传说》这本书。他自己供认,他是个自杀未遂者。”
“这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作者——诗人尼采。这位圣徒向他自己所创造的超人寻求解脱,但他没能获得解脱却成了疯子。要不是发疯了,说不定他还成不了圣徒呢……”
长老沉默了片刻,接着就把我引到第三座神龛前。
“第三座神龛里供的是托尔斯泰。这位圣徒搞苦行比谁都搞得厉害。因为他本来是个贵族,不愿意让满怀好奇心的公众看到他的痛苦。这位圣徒竭力去信仰事实上无法相信的基督,他甚至公开宣称他在坚持自己的信仰。可是到了晚年,他终于受不住做一个悲壮的撒谎者了。这位圣徒经常对书斋的屋梁感到恐惧,这是有名的逸事。但他当然不曾自杀,否则还入不了圣徒的行列呢。”
第四座神龛里供的半身像是我们日本人当中的一个。看到这个日本人的脸时,我毕竟感到亲切。
“这是国木田独步[11]。他是一位诗人,非常熟悉卧轨自杀的脚夫的心情。用不着向你进一步解释了吧。请看看第五个神龛……”
“这不是瓦格纳[12]吗?”
“是的。他是国王的朋友,一位革命家。圣徒瓦格纳到了晚年,饭前还祈祷呢。但是当然,他对生活教的信仰超过了基督教。从他留下的书简来看,尘世间的痛苦不知道有多少次险些把他赶去见死神呢。”
这时候我们已经站在第六座神龛前了。
“这是圣徒斯特林堡的朋友。他是个商人出身的法国画家,丢下生了一大群孩子的老婆,另娶了个十三四岁的圭蒂姑娘。这位圣徒的血管很粗,有海员的血统。你看他那嘴唇,上面留着砒霜什么的痕迹哩。第七个神龛里的是……你已经累了吧。那么,请到这边来。”
我确实累了,就沿着馨香弥漫的走廊和拉卟一道跟随长老踱进一个房间。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座黑色的维纳斯女神像,前边供着一束野葡萄。我原想僧房是什么装饰也没有的,所以略感到意外。长老或许是从我的神态之间揣摩到了我的心情,还没有让座就抱歉地解释道:“请不要忘了我们信奉的是生活教。我们的神——‘生命之树’教导我们要‘兴旺地生存下去’。……拉卟君,你请这位先生看过我们的《圣经》了吗?”
“没有。……说实在的,我自己也几乎没读过哩。”拉卟搔搔头顶的凹坑,坦率地回答说。
长老照例安详地微笑着,继续说下去:“那你就不会明白了。我们的神用一天的工夫就创造了这个世界。(“生命之树”固然也是一棵树,它却无所不能。)神还创造了雌河童。雌河童太无聊了,就要求有个雄河童来做伴。在雌河童的哀求下,我们的神以慈悲为怀,取出雌河童的脑髓造了雄河童。我们的神祝福这一对河童道:‘吃吧,兴旺地生存下去。’”
长老听罢,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哦,那个可怜的诗人……决定我们命运的只有信仰、境况和机遇。(当然,此外你们还要加上遗传吧。)托喀君不幸的是没有信仰。”
“托喀羡慕过你吧。不,连我也羡慕哩。拉卟君年纪又轻……”我说。
“我的嘴要是好好的,说不定会乐观一些呢。”拉卟也插话说。
经我们这么一说,长老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眼眶里噙满泪水,直勾勾地盯着那尊黑色的维纳斯像。
“其实我也……这是秘密,谁也不要告诉……其实我也不信仰我们的神。可是早晚有一天,我的祈祷……”
长老刚说到这里,房门突然打开了,一只大块头的雌河童猛地向他扑了过来。不用说,我们想拦住她,但是转瞬之间这只雌河童就把长老撞倒在地。
“糟老头子!今天你从我的皮夹子里偷走了喝盅酒的钱!”
十来分钟以后,我们把长老夫妇撇在后面,简直像逃跑似的奔出了大寺院的正门。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之后,拉卟对我说:“看那副样子,长老也就不可能信仰‘生命之树’啦。”
我没有搭腔,却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大寺院。大寺院那高耸的塔和圆屋顶像无数的触角般地伸向阴沉沉的苍穹,它散发出一种可怕的气氛,就像是出现在沙漠的天空上的海市蜃楼一般……
十五
约莫一个星期以后,我偶然听医生查喀谈到一件稀奇事。说是托喀家闹鬼。那阵子雌河童已不知去向,我们这位写诗的朋友的家变成了摄影师的工作室。据查喀说,每逢顾客在这间工作室里拍照,后面总是朦朦胧胧地出现托喀的形影。当然,查喀是个唯物主义者,并不相信死后的生命。他讲这段故事的时候,也狡黠地微笑着,并做出这样的解释:“看来灵魂这个东西也是物质的存在哩。”在不相信幽灵这一点上,我跟查喀是差不多一致的。但我对诗人托喀怀有好感,所以就跑到书店去买来了一批刊有托喀的幽灵的照片和有关消息的报刊。果然,在这些照片上,大大小小的雌雄河童后面,能够依稀辨认出一只像是托喀的河童。使我吃惊的倒不是照片上出现的托喀的幽灵,而是有关报道——尤其是灵学会提供的报告。我把它几乎逐字逐句地译出来了,将其梗概发表在下面。括弧里的是我自己所加的注解。
《关于诗人托喀君的幽灵的报告》(见灵学会杂志第八二七四期)
九月十七日上午十点三十分,我等十七名会员与灵学会会长培喀先生,偕同我等最信任的灵媒赫卟夫人,集合于该工作室。赫卟夫人一经走进,立即感触鬼气,引起全身**,呕吐不已。据夫人称,此乃由于诗人托喀君生前酷爱吸烟,其鬼气亦含有尼古丁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