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吾甫浪度过中秋
明月照耀着群山,雪山在明月下闪耀着光芒。这是我离家最远的一个中秋。我从来没有那么思念过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散布在尘世之中,被尘世的灰烬所笼罩,现在却像星辰一样明亮。
这一带的山以棕色和铁锈色为主,只有三座山上堆着些凌乱的积雪,山上悬着的天空依然湛蓝,云白得如同刚从苞蕾里绽出的棉花。高空中偶尔会出现一只鹰。荒岭间不时可见到一大群不慌不忙的黄羊。如果没有河水拍击河岸的声音,一定可以听见阳光的倾泻之声。但主要的感觉还是令人绝望,这块被遗弃的地方所呈现的完全是世界刚刚毁灭时的景象,没有人能打破这里的死寂。
牦牛已饿了两天。这里除了河岸沙地上偶尔一丛生长的节节草之外,再无别的植物。这种草牦牛闻都不闻,它们的肚子已饿得塌了下去。就凭这一点,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我们只有改变计划,向塔吐鲁沟出发,寻找到水草后,再设法向乔戈里方向前进。
当晚雨雪交加,我们都没有睡好,次日一早我们向塔吐鲁沟进发了。大家都心怀侥幸,希望能够顺利到达目的地。
走了不久,我们发现了一片草地,还有一小股温泉,几株胡杨,数丛红柳。
大家像发现宝地似的欢呼起来。任上尉特别高兴,因为假如到不了乔戈里,我们便只有在吾甫浪驻训了。而这里是天赐的驻训点。
如果顺利,从这里可以到达新藏公路的麻扎达坂下,但这条通道罕有人踪。
有了可供落脚的驻训点,我们继续向塔吐鲁沟前进。前行的道路不时闪出一道宽数十米、深达上百米的深谷,那是山洪冲刷而成的,我们只有绕到深峡的尽头,才能过去。就这样,十来千米路我们走了近一个上午。然后,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再次拦住了我们,我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过去,只好返回,在断崖上凿路,下到河岸。又前进了两千米多,克勒青河猛一拐弯,河床变窄,河水深达数十米,咆哮着冲击得河岸颤抖,水沫飞溅,白浪翻涌,我们再次停了下来。萨尔哈力和铁木尔骑牦牛往上游河宽处寻找渡河点,但牦牛没走两步,水就没到了鞍部,牦牛没命似的只管回头往岸上蹿。最后,杨军医和我只好携枪带弹看能否攀着河岸上突兀的怪石,然后从那里过去。
我自小生活在四川的大巴山区,有一定的攀崖爬壁的经验。我手脚并用,异常小心地往前爬着。河水猛烈地撞击着岩石,然后又飞溅开去,令人心惊胆战。往前爬行了40多米,一块巨大的突兀的岩石横在前面,再也过不去了,我只好爬回来。岩石上是高达数十丈的断岩,像刀劈出来的一样整齐,看上去,像高大的城墙。再往上便是直刺蓝天的雪峰。除了涉河,这里是插翅难飞。而要渡河,只有在11月中旬到次年5月份之间,趁冰雪未融之际才有可能通过。
英国探险家扬哈斯本曾经来过这里,并渡过吾甫浪河。他是一名英军驻印度密拉特龙骑兵近卫队的军官,他的身份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探险的纯洁性。但他在《帕米尔历险记》中所记叙的有关这片高耸于尘世之上的高原的一切还依然如故。山脉、冰河、荒原、天空依然是那样荒凉。
到不了塔吐鲁沟,我们只好返回。没有到达目的地,就如同一场战斗只打了一半,大家都有些丧气。
当晚是中秋节。我们带的卤牛肉发了霉,有了邪味,但也只剩下一点了。我们没舍得扔掉,把它用开水烫过后,又用油过了一遍,用剩下的几棵葱炒了份葱爆肉,然后又用醋拌了一份火腿肠,炸了一碗油泼辣子,这就是当天的晚宴了。任上尉也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对大家说:“这节过得有些寒碜,大家见谅。不过今天月色很好,这里也无遮无挡,可以好好地观赏。”
中秋,这是一个为分离的人安排的节日。对于团圆的期盼,自古以来似乎就带着苦涩而浪漫的气息。在众多的节日中,中秋是最富感情色彩的一个节日。军人把自己因为职业缘故而产生的对父母未尽的孝、对妻子未尽的爱、对子女未尽的责,都放在这个节日里予以表达。所以,这个节日对远离家乡的军人来说,就显得更为神圣和重要。
巴亚克扛来了装馕的口袋,指指说:“馕嘛,可以代替月饼!”
那馕被牦牛驮着,过了多少次河,就打湿了多少次,打湿了,又干了,干了,又打湿了,早成了碎块,好些已生了霉,加之牛汗的浸透,那风味天下唯一。但即使是这样的东西,大家也就着油泼辣子,吃得所剩不多了。加之最近两天,天天吃方便面,吃得大家痨心寡胃,见了方便面就发呕,所以,馕就显得格外香。
这时,大家更怀念那头栽到悬崖下的“大力神”了。我们就是相信它在这路上已走了好几个来回,不会有什么意外,所以把好多好吃的食物都驮在它身上的,没想它最后遇难了。
我们“乒乒乓乓”地嚼着馕——发出的响声好像是在嚼石头,喝着酒。食物的缺乏并没有怎么影响大家的心情,我们把篝火烧得很旺,在篝火前又唱又跳。
明月照耀着群山,雪山在明月下闪耀着光芒。这是我离家最远的一个中秋。我从来没有那么思念过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散布在尘世之中,被尘世的灰烬所笼罩,现在却像星辰一样明亮。
我同时也感受到了命运的力量,没有它巨大的手的操纵,人世间这最为雄阔的高原将只会永远在我梦境之外。
我不知道枕着明月入睡的士兵有多少人梦见了故乡,只是除了哨兵,没有人知道凌晨下起了大雪。当我们从帐篷里钻出来,到处已是银装素裹。我们都很高兴,感到上天有意在帮助我们,这样的天气正是我们所盼望的,因为气温一下降,积雪不再融化,克勒青河的水位就会降下来,我们就可以涉水渡河了。
我们充满希望地等了一天,然后任上尉挑选了身体好、水性好、骑术精的人员组成乔戈里巡逻小组,任上尉任组长,杨军医任副组长,我、铁木尔、萨尔哈力、巴亚克任组员。其余4人在宿营地留守,并负责接应。我们携带了枪弹、睡袋和3天的干粮,骑着挑选出来的最健壮、最高大的牦牛,踏着积雪出发了。
我们在渡克里满河时,感到河水流量明显减小了,心中便对到达乔戈里充满了希望。从吾甫浪到乔戈里分布着14、15、16、17、18号界碑。从17号界碑到达位于乔戈里峰因地拉科里山口的18号界碑,都是海拔5000多米到6000多米以上的冰山,无路可以通行,凭徒步很难到达。
12时许,我们到达了克勒青河河边,但见河水浑浊,河宽处近100米,最窄处也有35到45米,一米多高的恶浪夹着冰块,裹着雪团汹涌向前。整个河流如一只出笼的猛兽,显得不顾一切,不可一世。
我们选了第一处渡河点,萨尔哈力自告奋勇地先去试探河水的深浅,我们把准备好的背包绳接起来,让他系在腰上,我们在岸上拉着他。他往河里走了没到5米远,河水即淹没了鞍子,牦牛被河水冲得站立不稳,死活不肯再前进一步。萨尔哈力只好返回岸上。我们又寻找了3处渡河点,但都因河深水急,渡河没有成功。我们仍不死心,溯河而上,希望能找到一处河宽水缓的地方试试。往上游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在北纬36°34′47″、东经75°55′48″处,发现河水被分成了3股。我们不由一阵高兴。涉过前两股稍平缓的河水后,在下午4时30分,我们就着河水咽了块压缩干粮,然后开始渡第三段湍急的河流。任上尉带着杨军医和萨尔哈力,用塑料袋把牦牛耳朵堵住——以免河水灌进去,然后,相互用背包绳拉着,小心地向河里走去。到了近20米处,接近河心的地方,水位一下子高了,走在最前面的任上尉骑的牦牛只剩下了抬起的牛头。牦牛在河里慌乱起来,差点把他摔进河里,好在他富有骑牦牛经验,一看情况不好,一边使劲把牦牛绳往上拉,一边调过牦牛头。上岸后,他腰以下的衣服全都湿透了。他喘了一口气说道,河水还是太深。我们见他嘴唇已冻得青紫,忙给他裹上一件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