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儿黑夜,我到小马村‘拐先生’(老中医)家看病,号完脉,抓了药,又说了会子话。回来时,走到东边儿那片杏树林,老觉得背后有人跟着我。果然,我一回头,看到树后面站着一个白影子,没有脑袋。我走它就走,我停它也停。最后,我把鞋脱了,倒穿着走,它跟不上了。”
据王二奶奶介绍,她那天碰到的不是鬼,而是魔。因为那地界新中国成立前是专扔死孩子的地方。魔,就是那些东西历经风吹日晒、月照雨淋演化而出的。王二奶奶说:“对付魔的办法就是倒穿鞋走路。”
我的妈呀!这是什么原理?遇到那东西,怕是正着穿鞋都跑不快,还倒穿着?
哎,这就是王二奶奶经常对我们讲的货真价实的、乡土气息浓郁的鬼故事,有点恐怖吧?要是在寒风呼啸的夜晚听才可怕呢。别看王二奶奶大字不识一个,但她年轻时喜欢看戏、听书,也学会了“使扣子”“抖包袱”这些演讲技巧。因此,讲起这些来起承转合均绘声绘色,极具杀伤力。
那年月,我们农村没有卫生间之说。晚上上厕所家家都拿一个砂盅子当尿盆,放到门口处。即便这样,我晚上想要小便都不敢下炕,而常常是直接在褥子上“画地图”。到后来,上中学时我的地理成绩突出,怕是与这事有很大关系。
还甭指望王二奶奶说这些故事能传播什么正能量,能道出什么因果报应的朴素真理,更别指望有什么“人鬼情未了”的绝世真情。没那回事儿!她与吕学义讲的《聊斋》还不同,虽然《聊斋》里边也有鬼,但是那些鬼都是高级的鬼、艺术的鬼、荣登文学殿堂的鬼,是吃商品粮的鬼。而王二奶奶讲的是我们乡村的土鬼,直说吧!它就是地地道道的封建迷信。它的作用就是吓人,使听故事的我们惊悚战栗。
在农村,一场大风能使村庄战栗,一瓶老酒能使男人战栗,一副宽广的胸膛能使女人战栗,而一个鬼故事则能使农村少年战栗。在那个愚钝麻木的岁月里,这种战栗尤为可贵。当然,王二奶奶也能从围听故事的孩子们的惊恐中获得敬畏、尊重与满足。
王二奶奶的讲述,给我打量大马村——这个贫瘠的小村庄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我甚至都能通过她的讲述绘制出《大马村鬼蜮地图》来。这使我敬畏地感觉到:乡村不光是活人的村庄,它还是已故先人的村庄。他们并未离我们远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一定还有一个大马村存在。当然,如果非要拔高这些故事对我影响的话,我只能说它壮了我的胆。就像《红灯记》中李玉和唱的那样:“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心中有了王二奶奶的那些鬼垫底,我在往后的人生道路上无所畏惧。
多年以后,我移居新疆,后又到一个矿山工作。
那年秋天矿山发生一起重大安全事故——我的一个工友不慎掉进了400米深的竖井里,粉身碎骨,惨烈至极。尸体捡捞出来之后,在矿山医院进行了简单的缝合,勉强凑成一具全尸,被放到太平间里,等待家人来处理后事。
所谓太平间,不在医院里,而是在离矿区半公里左右戈壁荒滩上的一个小房子里。当晚安排守护人员。每组3人,分上下夜两个组。我当时是车间团支部书记,便主动要求参加值班,被排在上半夜。我们值班是在太平间外面搭的一顶小帐篷里。前半夜,我们吃肉喝酒。不承想,刚过午夜,其中一人腹痛难忍,我看他豆大的汗珠直淌,知道这不是装的,便赶紧安排另外一人陪伴他去医院。
他们一走,浓重的夜色和阵阵寒意便向我围裹过来。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茫茫戈壁,我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我恐惧那漆黑的夜色与无助的孤单,恐惧命运的无常与生命的短暂,恐惧前途的未卜与青春的易逝,但脑海中绝对没有鬼魂的观念。其间,我几次走进停尸房,去查看里面燃烧的蜡烛与香火。
死者比我大2岁,长得五大三粗。生前与我关系不错,一起吃饭玩牌。死时还欠着我400块钱(这在当年可是个数儿)。我与他无仇无怨,他吓唬我干啥!
特别让我至今都感到难受的是,他到死也没成个家,可能还是个童男子。
矿山男人找对象难,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女工少,即便有,也轮不上他。只有一个办法——回老家去找。可双方不住在一起,也很难成功。
他好像谈过一两个,每次都全力投入,舍得花钱。好像最后这个他连未来小舅子的房子都帮着盖起来了。可就在出事的那天早上,听工友说,他收到一封信,信上说那姑娘找别人了。因此,他神情恍惚,上班时出事是难免的。
唉——人啊!
正在我惆怅之际,远处车灯晃动,接班的人来了。
几个人到来,弄清了就我一人看守后,大惊不已!不约而同地问我:“你不害怕吗?”
“怕啥?”
“鬼呀!”
我淡然一笑:“哪儿来的鬼?”
可与此同时,我在心里慨叹:这世间真正可怕的是人心中的“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