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起一座房要花多大力气
序
卖豆腐丝的河北人小辜冲着村西口老王家连喊了八九声:“豆腐丝唻——卖豆腐丝唻——”可王家的稍门愣是纹丝没动,小辜不由得心生万分疑惑。
这程子心里纳闷儿的不只是小辜。像卖切糕的老唐、卖山楂糕的小刘、卖炸排叉儿的老孙,还有破烂儿换泥人儿、糖豆儿的小赵等对王家的无动于衷也都疑惑万分。
老王家既是我们村的大户——人口多,五男二女7个孩子;又是我们村的富户——7个壮劳力,一个工分核2毛5分钱的年份,年终他们家都能决算出个五六百元。好几年了,一直稳居我们村“富不死”排行榜第一名。因此,这些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的都喜欢围着他家转。常常是几嗓子过后,只听街门响动,年迈的老王左手拿盆儿或碗儿,右手拿钱或茶叶票、糖票换而食之,令我们这些只知道偷鸡蛋换糖果的苦孩子们羡慕不已。
正当小辜要喊第十嗓子之际,街对门出来倒炉灰的刘老五闷声闷气地说:“你甭号丧了,没用!”不等小辜发问,刘老五又自言自语地说:“老王家今年要盖房喽!嘿嘿,要一口气‘周’起2座房呢!”
小辜闻听,吓得一吐舌头。
一
话说改革开放给我们村带来许多新生事物:大包干、求发家、邓丽君、霍元甲……此外,还有一些新的生活理念,比如这句话:“要想一天不消停——请客;一年不消停——盖房;一辈子不消停——找个情人。”对于第一句和第三句大马村人是明白的。请客谁家没请过呀?孩子满月、儿女结婚(聘闺女叫“办花月儿”)、老人办丧事,可不就得折腾几天嘛。至于“情人”这个洋词稍微有点费解,可立马就有人解释:“嗐——!情人就是两个人瞎着——搞破鞋!邻村那谁和那谁不是瞎着嘛!‘**’挂着破鞋游街,如今人都死了还被大家说道……”
至于第二句嘛,村里人是完全不予认同的!
盖房子岂是一年不得消停?别的不说,光是准备砖瓦木料就有“一年盖房十年备料”之说。此外还要有思想准备、位置考虑、制式选择、周边协调、用工筛选,巴结村干部、团结众乡亲,拉拢管水的、管电的、管大牲口的,等等,不折腾你个七死八活,十年八载不算完。
在村子里,村民们习惯把盖房子称为“周”房子,颇有深意。“周”,这个字大多用为名词,可在村民的嘴里被用作了动词。一位老人摔倒了,旁边人就说:“快把他‘周’起来!”好像用“拉起来”“扶起来”“搀起来”都显得生硬。我在字典里也没有查到这种用法,这是村民们的创意。一座即将盖成的房子,早在它立起来之前就已经成型了,只不过它还如一位瘫倒在地的老人一样,需要大家的周密相扶,完备接济,恭敬拥举方能站立起来。
因此,村里人但凡不得已,谁又轻易敢动盖房的念头?不要说大包干之前了,就是之后的头两年,家底不厚也是轻易不敢问津的。
二
我不知道那年头的风咋那么大?特别是在冬天,特别是在夜晚。
夜晚的风,感觉上比白天的风内容更黑暗,更拥挤,更焦虑。它一路上跌跌撞撞,需要穿越的光我知道就不下10个村庄:坨里、岗上、公主坟、西庄户、豆各庄、崇各庄、高圈、果各庄、小马村,最后才到我们大马村。然而,这么多的村庄丝毫没能绊住它猛烈的势头。
进到村庄里的风并没有顺势而去,而是醉鬼一般东游西**,惹是生非。见到颓败的土墙撞一头,松垮的稍门踹两脚,破裂的窗棂抓几下。狗停止了狂吠,鸡瑟缩在窝里,猪在圈里死死压住一蓬麦草一动不动,静若处子。一场风过后,一些人家房顶上晾晒的白薯干被吹飞了;墙角堆放的棒子秸被吹散了;院里大杨树上的老鸹窝被吹落了,光洁纤细的枝条散落一地……
然而,一场清凉体面的风对于一个村庄来说意义还远不止这些。只有风可以使整个村庄战栗癫狂,沉醉晕眩,激动不已。灌进村庄的风与喝进腹中的酒一样——风,就是能醉倒整个村庄的酒!
老话儿讲“夜黑风高日,杀人越货时”,这话在理儿。风的确可以壮怂人胆!在缺油少盐、无银沽酒的岁月里,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风就是一瓶甘洌的酒。痛饮之后,贫困交加、消沉萎靡的村人便能做出许多惊人之举,比如盖房子这件天大的事。
是的,许多盖房的决定往往就是在这寒风呼啸的夜晚做出的!
三
每到冬季,南北方网友相互掐架。各自炫耀防寒利器:南方晒空调,北方晾暖气。我对这两样东西的态度是:喜欢,但并不喜爱。因为,它们有温度没温情。我心目中的取暖圣物当属土炕。
当然了,每个人对温暖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想当年,七仙女为了坚定董永与她过下去的决心,说:“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我认为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董永是湖北孝感人,属南方。那地方冬天只要能避住风雨,加之强大的爱情力量,虽为寒窑,可也不会寒到哪去的。
北方就不行了。冬季,单薄的土墙抵不住寒潮,翼薄的窗纸拢不住热气。但西北风吹来寒冷的同时,也吹来了五个字——这都不是事!因为,我们有土炕!家家户户一铺土炕占据了大半个屋子。有了它,再穷的人家也拥有了春天。
又是一个寒风吹彻的夜晚,破旧狭小的土屋里,一家人躺在暖暖的热炕上拥被而眠。屋外北风呼啸,屋内炕洞里一背筐的棒子瓤燃烧殆尽,忽明忽暗。几块白薯被埋了进去。单等明早,睡热炕头的男人俯身探出手臂,扒开灰烬,取出温热喷香的烤白薯,一家人趴在被窝里大快朵颐。
而此时,男人的手臂却伸进了旁边女人的被窝里。男人睡在热炕头,被一股股热气烘托着腰身,肾上腺激素像烧开的水一样“哗哗”作响。
一伸,女人没有反应;
二伸,女人转过身去;
三伸,女人猛然转回身,低声愤愤说道:“作死呀,南头儿的小三儿还没睡实呢!”
如冷水浇头,男人沸腾的水登时就沉寂下来。
男人知道女人“恨”他。
当初,分家时他执意把3间北房让给了兄弟,而自己选择了这座窄小破旧的2间西房。谁让他是家中老大呢?他应该有这个高姿态。可现在,当初被村民们盛赞的举动越来越被动了。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大丫头上初中了,总不能还和他挤在一铺炕上吧。他把里间屋给了女儿。而如今,后面这两个小的也追债似的长大了。老婆怨他,他不怨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