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回过身说:“哦,对了,今儿个××盖房;大家也都看到了,两口子这几年苦拉吧唧地不容易,愿意的就去搭把手;人家大工管饭,小工也不亏待,准备了点心——‘大八件’、‘小八件’(也是各色糕点)、茶水、烟,管够!好好给人家干,别跟什么都没吃过、抽过的一样,没起色!”
好,就这,散了吧!
结果,等大家来到盖房工地时才发现,原来管菜园子的老李头早就来了。
六
这真是一场热闹的农村盛会。全村的能工巧匠全都汇齐了,大家见面分外亲热。饱受岁月折腾的村民们,早就期盼着这种欢聚一堂的相聚。
然而,他们表达喜悦的方式很特别——相互“踩咕”(互开玩笑)。木匠拿瓦匠开涮,瓦匠寻木匠开心。“干净瓦匠,邋遢木匠”。老瓦匠砌一天墙,浑身上下沾不了几个灰点;木匠们忙乎一天,眉毛上都挂着木屑。木匠干不好,瓦匠会说:“这是师娘教的吧?”瓦匠活不灵,木匠称其为“二把刀”。
盖房子头等大事,除了打地基之外就是立架。
京郊农村传统民居是砖木结构。5间房讲究四梁八柱。一般都是先把梁柱立起来之后才能砌墙,走瓦工活。这是木工的重头戏。正在生病的老木匠方斌放心不下,由家人搀扶亲临现场坐镇指挥。村里的壮劳力都来了,立架轻而易举。一切都很顺利,但是等到最关键的安放大柁(主梁)时,却死活不能落架——就是对不上榫口。这可是不吉利的事!方斌的大儿子抡着大板斧,无论怎么使劲都无济于事。登时,现场一片静寂。刚才还欢声笑语的工地鸦雀无声。瓦工们拎着瓦刀,叼着烟,乜斜着方斌大气不出。主家那两口子急得眼里冒出泪花,东张西望,手足无措。正在此时,躺靠在椅子里的方斌猛然站起,身子一震,抖落肩上衣衫,急匆匆几步来到梁下,又“噌噌”几下攀上房顶,一把夺过大儿子手中的板斧,抬手就给了儿子一个响亮的耳光,全场一颤。老方斌来到柁头,高举板斧,口中念念有词——
“黄道吉日来上梁,
紫微星君下天堂。
新梁新柱新房建,
九龙八卦居中央。”
接着大喊一声:“你给我落下吧!”随即手起斧落,大柁肃然入位。一时间,欢呼声、鞭炮声响彻云天。主家两口子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趁着热闹,大家撺掇刚摘帽的“黑五类分子”汪学梦念喜歌。老汪却之不恭,只好答应就唱几句。他也是被当时的场面感动了——
“您这个梁,不是梁,它是穆桂英的一杆枪!
前有朱雀朝北斗,后有玄武向太阳。
此地正是兴隆地,富贵荣华大吉祥。
…………”
房梁架好,接着还有架檩和钉檩条(钉椽子),这都是徒子徒孙干的事了。至此,木工的大工程告一段落。该瓦工上场了。
瓦工是师傅把大角、徒弟跑大墙。
“把大角”就是砌墙角。砌墙先砌墙角,房子的四个角直顺了,四面墙也会随之平整如镜。这活任务艰巨,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常常是,师傅先把房子的四角砌起来一段,之后拿出铜吊坠,眯起一支眼睛反复核查,这叫“吊角”。徒弟按照师傅留出的茬口一路垒下来,严丝合缝,绝不会跑偏。因此,把大角这活就成了衡量一个合格瓦工的硬标准。村民夸耀一个瓦匠常常会说:“人家是把大角的!”
经过了一整天的艰苦奋战,到了傍晚时分,房子主体起来了。又一个**随之到来——上笆泥!
我们村所处的京西之地,民居构建很少是瓦房。覆盖房顶的程序一般是先架房梁,梁上架檩,檩上钉椽,最后覆盖用芦苇编制好的大芦席,大家称之为——笆!
早在半个月前,“拐大爷”(王拐子)便带领家人日夜编笆。从卢沟桥买来的芦苇,细小、柔韧、光洁,编出的笆像炕席一样花纹紧密、品相端庄。
大家抬着卷好的大笆,覆盖在房顶,前后左右竟然严丝合缝,毫厘不爽,绝了!
用花秸(麦草)掺和黄土和成的稀泥,是覆盖笆的好材料。大家用桶、用盆、用铁锹、用布袋,把稀泥运到房顶,摊平,抹匀,封严。至此,这座酝酿多年的房子,总算是“周”起来了!
七
又是一个初冬的夜晚。屋外风平浪静,屋内却心潮起伏。女人躺在堂屋的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孩子们都各回各屋死眼(土话:睡觉)去了。
此时的女人被各种气味包裹着:槐木的味道、芦苇的味道、粉墙的味道、炕坯的味道、窗纸的味道、油漆的味道及身边男人的味道,女人既兴奋又恍惚。
忽然,女人听到头顶新糊的顶棚上有窸窸窣窣之声,她知道这是老鼠们在忙着搬家。女人不恼。幸福的喜悦不能只是由人来独享。
兴奋的女人把手伸进男人的被窝,然而,迎接她的却是浓稠的鼾声——男人太累了!
女人不管,固执地拉出男人的一条臂膀,一头枕了上去。
后半夜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