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史书上记载:倘若布洛修斯是格拉库斯真正的朋友,就无须如此冒险来冲撞执政官,也不应该放弃对格拉库斯人格的信任。但是,那些斥责他的言辞具有煽动性的人,并不懂得其中的秘密,也不知道布洛修斯心底里对格拉库斯坚定的态度。实际上他们俩相交甚深,他们之间的友谊十分牢固,彼此也十分了解。他们不是普通朋友的交往,不与国家为敌为友,也从不盲目冒险或制造混乱。他们信任对方,也钦佩对方。你可以将这种信赖交付于道德和理性引导的缰绳(若你不这样做,这根缰绳就绝不可能受制于你),你就会发现布洛修斯会给出这样的答案。假如他们的行动与思想背离,两人无法达成一致的话,那么,不管是以我的标准,还是他们的标准来看,他们都不再是朋友。
就算是我,我想我也会给出同样的答案。假如我被人问道:“倘若您的意愿要求您处死您的女儿,您会这样去做吗?”我会给出肯定的答案。因为即便我做出这样的回答,也并不代表我就一定会这样去做,我十分信任自己的意愿,也绝不会怀疑这样一个朋友的意愿。我从不会怀疑我朋友的目的和思想,这一坚定信念是世上任何借口都无法动摇的。无论我朋友的做法以何种方式和面目呈现,我都能立刻发现它的目的。我们心灵相融,步伐协调,彼此欣赏,友谊之情已深入灵魂深处,所以,我对他了若指掌,正如我对自己了解通透一样,而且,我比信任自己还要信任他。
千万不要把普通的友谊和我在此谈及的友谊相提并论。同样,我也曾有过普通的友谊,也十分完美,但我告诫各位,若是将这其间的规则混为一谈,便会很容易出错。对于普通的友谊,人们像握着绳索般小心翼翼地前行,仿佛稍不留神,手里的绳索就会崩然断裂。奇隆这样说道:“爱他,就要想到有一天你会恨他;恨他时又要想到你可能会再次爱他。”这一规则,对于我谈及的那种崇高的友谊来说,是十分令人厌恶的,可对于普通的友谊来说,却是必要且有益的。对于后者而言,亚里士多德有一句名言十分匹配:“哦,我的朋友们,世上并没有一个是朋友。”
恩惠和利益孕育着普通的友谊,而在我这种至上的友谊中,却遍寻不着它的踪迹,因为我们的意志早已彼此交融。在必要时,我也会向朋友求助,但无论斯多葛派如何夸大宣称,我们的友谊都不会因此而有所加深,我也不会因为朋友给予我帮助而私下感到庆幸。这种深度的友谊结合,才能称作真正意义上的完美。朋友间不再存在义务的概念,而他们极其厌恶的导致分歧和争端的字眼,比如利益、义务、感激、祈求等等,也都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实际上,他们间所有的一切,包括意志、思想、观点、财产、妻子、儿女、荣誉和生命,都为他们共同所有。他们行动一致,依据亚里士多德的定义,他们是一个灵魂占据两个躯体,所以,他们之间不存在给予或获得任何东西。这也就是为什么立法者为了使婚姻与这神圣的友谊有某种想象上的相似,而禁止夫妻双方相互赠予并立此凭证。由此我们可以推断,所有的一切都应属于夫妻双方共同所有,彼此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分开独立存在的。
我谈及的这种友谊,倘若双方之间存在赠予这种行为,那么,接受方就相当于接受了赠予方的恩惠。因为彼此都想为对方付出,这种强烈的意愿超乎于做其他事的意愿,因此,为赠予方提供付出的机会,接受方就表现出宽容的一面,他同意朋友为他做事,就意味着他对朋友施予恩惠。所以,哲学家第欧根尼遭遇经济困难时,他并不会说向朋友们借钱,而是说成要朋友们还钱。下面我要讲述颇为奇特的古代例子,以此来证实这一点。
科林斯人欧达米达斯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卡里塞努斯,西锡安人,另一个是阿雷特斯,科林斯人。欧达米达斯生前极为贫困潦倒,而他的这两位朋友却都是富人,于是他在遗嘱中写道:“我将我母亲的赡养责任和送终职责遗赠予阿雷特斯,我将我女儿的婚姻大事遗赠予卡里塞努斯,让他竭尽全力为我的女儿安置丰厚的嫁妆。若这两位朋友有一方离世,另一方将接替他的职责。”起初,那些看到这则遗嘱的人颇为不屑。但是,遗嘱中的继承者却欣然接受所有的条件。他的朋友卡里塞努斯在五天后也撒手人寰,而另一位朋友阿雷特斯自然就接替了他的职责。他将朋友的母亲悉心安顿好,并且把自己的五塔兰财产分成两半,一半给自己的独生女儿置办嫁妆,另一半则按照欧达米达斯的遗嘱,给朋友的女儿作陪嫁。而这两位女儿的婚礼则在同一天隆重举行。
这个事例很能说明问题,若是说到不足之处,那只有一点——朋友数量过多。我谈及的这种至善的友谊,是不能被分割开来的;彼此间把一切都留给了对方,不能再从中分出来一点什么留给其他人;与之相反,他还为此而深感遗憾——为什么自己不能化身为两三个,甚至更多,不能拥有好几个意愿和灵魂去为朋友付出所有。
一般的友谊是可以几人同享的:你可以欣赏这个人的英俊外貌,喜欢那个人的温和大方,你也可以欣赏这个人慈父般的胸怀,喜欢那个人兄弟般的情谊,等等。然而,我这种至高无上的友谊却统领和控制着我们的灵魂,是不可以同任何其他人共享的。假如两个朋友同时来向你求助,你会去帮谁?假如这两个人要求你做的事恰好背道而驰,你会将谁的要求放在首位?假如其中一个人要你保守他的秘密,而另一个人却一定要知道,你又将如何处理这个问题,摆脱这种困境?倘若你拥有的是独一无二的高尚友谊,那其他的职责和义务就都不必考虑了。你既然发誓要保守秘密,那么除了你自己以外,你绝不会违反誓言,把秘密告诉另外一个人。一个人能一分为二,这已经算作了不起的奇迹了;还有人说能一分为三,那简直是天马行空。但凡能分成同等的好几份,那就不再具有唯一性了。有人做出假设,我将自己的爱分成同样的两份,给予我的两个朋友,他们则会同我对他们一样,彼此尊敬,互相爱护,这种假设完全就是把独一无二的单个体成倍增加,变成一个团体,若世上真有这样的事情存在,恐怕也是极为罕见的特例吧。
我之前所说的那个故事,就十分符合我所谈及的友谊之道:欧达米达斯给予朋友们恩惠,要朋友们为他做事,继承他的遗嘱,为他效劳,这也就是为他们提供了付出的机会,他所赠予的是一种慷慨和宽容。毋庸置疑,与阿雷特斯的境况比起来,他所展现出来的友谊的力量要更加强大。简言之,尚未品尝过这种友谊的人很难想象出其中的滋味。有一位年轻士兵回答居鲁士一世的话让我尤为赞赏:这位士兵的马儿刚刚赢得比赛,居鲁士走上前来,问他这匹马儿能否卖给他,是否能接受以一个王国作为交换条件,这位士兵回答道:“不,陛下,当然不。不过,倘若我能换来一个朋友,若我能寻觅到一个真正值得交心的挚友,我会十分乐意拱手让出我的马儿。”
“若我能寻觅到”,这是句好话!寻找一些泛泛之交的普通朋友绝非难事,但我们提及的友谊,是彼此真诚、坦诚相待的,自然,所有的目的也要真实可信,绝无遮掩或保留。
在某些友谊利益并存的关系中,你只需防止维系关系的这一端不出任何问题。比如,我不可能去管我的医生或律师信仰什么宗教,这本身就与我们之间的朋友关系毫无关联,与他们为我效劳也没有影响。我与仆人之间也一样。我所在意的只是他是否勤快,他的道德廉耻心怎样我也很少去关注。我不在意赶骡人是否贪玩,我只担心他脑袋愚笨,我也不怕厨师说话粗俗,只是怕他无知。我不愿意要求别人应该怎么做,这种闲事到处都有人操心,我只会让别人看到自己是怎么做的。
这是我的做法,你可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20]
——泰伦提乌斯
在聚餐时,我喜欢轻松自在地开开玩笑,不拘束,不紧张,不需谨慎小心;在**休息时,我喜欢美丽超过心善;在人际交往中,我喜欢能力强的人,即使他不够正直。除此以外的其他也都一样。
当阿格西劳斯二世同孩子们一起玩骑棍游戏时,碰巧被人撞见,他诚恳地请求那人在当上父亲之前不要对此贸然评断,他认为,只有当那人内心多了某种迷恋的情愫时,才会公正地看待这样的行为。在此,对于我所谈及的这种友谊,我衷心地希望,那些曾经尝试过的人能与我谈一谈。不过,我很清楚,现实中的习惯做法多少都离这种友谊天悬地隔,这种弥足珍贵的友谊寥若晨星,我也没抱什么期望能出现一个公正的评判家。古人就这个话题给我们留下了无数的思想和论断,但他们很难与我感同身受,在我的感觉面前略显无力。对于这一话题,事实永远胜于哲理箴言:
对于思想健康者,什么也比不过一个令人愉快的朋友。[21]
——贺拉斯
古人米南德说,若是能寻觅到朋友的影子,也就相当幸福了。他自然有理由说出这句话,即便他曾拥有过这种至上的友谊。感谢上帝赐予我如此平和愉悦的生活,即便因为失去这位挚友让我倍感伤怀,但我实则也坦然心安,毫无忧愁,因为我从不追寻别的欲望或需求,原始需求和自然需要已经让我获得了满足。不过,说心里话,倘若拿我的整个一生同与那位挚友共同度过的四年相比,那也不过只是一片云雾,一个平淡而昏沉的长夜。自他离我而去的那一天起,
那就是永远值得纪念的一天,残酷的一天。
(神啊,这是你们的意愿)[22]
——维吉尔
我便精神萎靡,仿佛只等着耗费这余下的生命;一切玩乐并没能给我带来慰藉,反倒让我愈加思念我的朋友。过去我们分享彼此的一切,现在仿佛我将他的那一半偷走了,
我愿意放弃今后的快乐,
因为我的生活已无他与我分享。[23]
——泰伦提乌斯
我早已习惯以第二个一半行走于世,我感觉我的那一半已不复存在。
啊!命运夺走了我的另一半灵魂,
我何须再珍惜余下的一半?那我有何用?我为什么还要继续活着?
在你离开的那一天,我便不复存在。[24]
——贺拉斯
我做任何事,思考任何想法,我都会责难于他,好比他若站在我的位置上也会如此。不管是能力和品行,他不止百倍地远胜于我,在友谊上也一样,他所尽的职责永远在我之上。
我无法忍受失去你的痛苦,兄弟!
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多么欢乐,
这一切却都因你的消失而不见!
你带着我的幸福走远了,
你的坟墓埋葬了我们共有的灵魂。
我不思不想,如同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