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命不凡
我一直把自己视为常人,我认为我与其他人的不同就是,我十分清楚自己的缺陷所在。
一旦我们骄傲于自己的某项特殊才能,就会变得格外追求荣誉。这是一种出于本能的爱的体现,一种发自内心且无法拒绝的爱,它让我们对自己的认识与实际情况产生严重分歧:这就好比爱情能赐予被爱者美丽的面容和优雅的举止一样,与此同时,它还会使我们迷失方向,无法做出理智的判断;我们往往会沉溺在甜蜜的恋情中无法自拔,把所爱的对象看得与实际毫不相符,甚至趋于完美。
我并不希望一个人因为极度恐惧而刻意逃避这样的错误,从而更加看轻自己,也不希望他认为以后的生活会比现在更糟。自我评价应该在任何情况下都公平公正:我们应实事求是地看待每一件事。倘若是恺撒,随他大胆地认为自己就是统治整个宇宙的元帅。我们所在乎的只是外表,而这些绚烂的外表只会蒙蔽我们的双眼,让我们无法看清事实的真正面目;我们拥有了树枝,就抛弃树干和主体了。许多女士在讨论一些私密问题时常常脸红害羞,小心翼翼,可她们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却大大方方,毫不扭捏;我们不敢直言不讳地说出某些器官的名称,却毫无羞耻地用这些器官去干各种**的勾当。我们完全服从于体面的外表,它让我们闭口不谈那些合理合法的事物;而我们也从不理会理智,尽管它严禁我们做任何一点违反法律或违背良心的事。我觉得在这样的处境下,体面的规范制度让我们捆绑住了自己,它既不能让我们夸夸其谈,也不准我们闭口不谈。对此我感到十分无言。
许多人因为命运(看你自己认为是好的还是坏的命运)而光宗耀祖、腰缠万贯,他们公开宣告自己的所有行程,以此向世人炫耀自己的财富。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十分低调,从不显露自己的任何才能或财富,一生默默无闻,倘若他们自己不谈论,那么就不会有人知道。即使有一天他们迫不得已一定要说,那也是情有可原的,例如卢齐利乌斯[1],他就是这方面的最好榜样:
书本就像他忠实的同伴,
只有它才知道他的秘密与历史,
他把所有成功或失败的故事讲给书本:
这样,老人的一生全都展现出来了,
犹如写在还愿板上的故事那般清晰。[2]
——贺拉斯
这个人用他的笔记录下了自己日常的生活习惯和头脑中任何一闪而过的思绪,并根据自己的感觉画出了一个模型。“卢齐利乌斯和斯考鲁斯并没有因此而遭受怀疑,也没有因此而遭受谴责。”[3]我由此联想到自己年幼的时候,身边的人会指出我不同于别人的异常行为,可这些也是我无法做出合理解释的,这样的举止让我觉得自己格外特殊,心理上有种幼稚的自豪感。对此,我首先想说,这并不值得惊奇,因为每个人都会有与生俱来的,不同于别人的技能和倾向,它们在我们身上扎根生长,而我们本身对此毫无意识。在这种虚幻而神秘的自然倾向下,我们就会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培养出某种独特的思想或行为,这就是所谓的习惯。看到自己的美丽外表而因此装模作样,致使亚历山大大帝的脑袋向一侧倾斜,让亚西比德说话无精打采、力不从心。朱利乌斯·恺撒显得闷闷不乐,总是用一个手指搔头;而西塞罗显然生来就有看轻别人的习惯,因为他总是揉鼻子。所有这些细节动作都会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产生,我就不在这长篇大论了,打个比方,例如男子的敬礼和女子的行屈膝礼,这样的动作往往会给我们带来不该属于我们的名声,其中既有谦虚礼貌的文明人,却也难免存在阿谀奉承的奸诈小人。我喜欢的礼节是脱帽,尤其在夏天会特别喜欢。除开我的奴婢,凡有人对我行礼,无论是何种身份的人,我都会礼貌地还礼。但是,我还是期望我接触的少数亲王不以此行礼,倘若一定要,那就保持高度的谨慎,因为倘若每看见一个人都要脱帽,这样的礼节实际上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若是不加任何区分地将其用于各种人群,它就会失去本身的价值和意义。说到异于常人的行为,我们要深深地记住罗马皇帝君士坦提乌斯一世的傲慢态度。从不回头,从不低头,从不斜视观看道路两旁的欢迎队伍,他始终保持同一种姿势,即使马车之上难免颠簸,他也从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不吐痰,不擦鼻涕,也不擦拭脸上的汗水。
别人指出的我的这些习惯,究竟是天生使然还是后天培养而成,我也并不清楚,至少我对自己的坏习惯没有刻意隐瞒,这点我是愿意承认的,所以,我无法对自己的言行举止负任何责任。然而,只要是有关灵魂的行为,我都愿意奉献和分享自己的全部想法。
让人们感到骄傲的原因有两点:一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二是把别人看得太轻。说到第一个原因,我认为我应该首先提出一点自己的感觉:我时常觉得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压力,这种压力来源于我的迷茫,它让我感到十分难受,因为我无法找出病因,无法对症下药,它每天都跟在我身边,如影随形。我尝试过许多办法,却还是无法将它根除。事实上,我一直都在低调处事,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从不高谈阔论或做出夸张的评价。我反而会去提高别人的、不存在的或者不属于自己东西的价值。这样的感觉使我越来越迷茫。好比丈夫会产生看轻自己妻子的意识,父亲会产生看不起自己亲生儿子的意识一样。我在两部同等价值的著作前,总是会更加严厉地对待自己的著作。这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完美主义在作祟,才不能对自己的作品有公正的评价,这样的感觉就好比你会轻视自己已经占有和能够自由支配的东西一样。其他国家的习俗和语言十分吸引我。拉丁语能让我产生崇高的敬意,甚至远远超过了它本身该得到的敬意,这一层面我同孩子还有民众持有相同的观点。我十分看好自己邻居的所有东西,不管是房屋还是马匹,甚至在财产管理方面我都觉得他们略胜一筹,原因只在于它们不属于我。
很多时候我非常无措,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能够干什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胜利、满足、幸福,自己却始终无动于衷。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使我开始不相信自己,做什么我都抱着不确定的态度。我在处理一件事情前完全找不到动力和目标,只有在事情落定之后,才会回过头去将事情彻底看清:我犹如一个刚刚接触力量的人,显得那么愚笨和无知。所以,我一直认定,事情的完成都是侥幸得来的,并不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的。我的心里十分恐惧,也不禁后怕,总是向上天祈祷好运赶快降临。由此我产生了一个这样的特点:在古代优秀诗人对我们的评价中,我最希望看到的是那些直言不讳予以贬低或侮辱的尖锐评价。我认为,哲学一旦展现它的妥协、优柔寡断、不言不语,必定就是在严厉制止我们的一切虚伪和傲慢。我肯定的是,人对自己的过高评价,也就是整个社会和个人最大的谬误根源。我认为,同医治牙齿的医生一样可恶的,是那些骑在水星的本轮[4]上,探究宇宙深处的人。我的研究对象通常都是人类,关于这个客体的看法多种多样,我在研究期间遇到过许多令人头疼的问题,这些问题就像理不清的迷宫,在这个充满智慧的地方,藏着许多令人纠结的矛盾和怀疑,那么我们就这样理解,既然这些人无法了解自己,也看不清存在他们周围的状况和现实,既然弄不懂让其发生运动的东西是怎样一种运动,也不懂如何描述和理解他们拥有并使用的弹簧的作用。我又如何相信他们口中的第八个行星运行的具体原因以及尼罗河的涨潮落潮的原因呢?《圣经》中讲道,让人们萌生好奇心的事物,无疑就是一种祸患。
让我再回过头来重新谈谈自己。我觉得,要找到一个对自己评价很低的人,或者找一个评价我比我对自己的评价还低的人,这实在十分困难。我一直把自己视为常人,我认为我与其他人的不同就是,我十分清楚自己的缺陷所在,而且我觉得这些缺陷比普遍存在的缺陷恶劣得多,但我从不对它们予以严苛的否定,也不替它们做无谓的辩解。我完全认同自己,知晓自己的价值所在,所以我毫不自卑,反而十分欣赏自己。
倘若我显示出骄傲自大,那也只是一种假面的表象,完全因为一时兴起所导致。它们对于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我从不把它们放在眼里。
它们只是浇湿了我,并没有让我染色。
的确,谈到思想的产物,无论它是由什么构成的,我身上就从来没有出现过让我真正满意的东西,即使是别人真诚的称赞我也不会感到开心。我所做的评论都是极为严谨而苛刻的,尤其在自己身上更是显露无遗。我一直在不断地否定自己,我时常有一种感觉,正是一种软弱的意志致使我变得如此摇摆不定,逼得我步步后退。我的理智很难满足,至今都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由衷肯定。我看得十分明白,但一旦我接触某件事情之后,我就会犹豫不决,我的视线也变得异常模糊,在我尝试对诗歌进行透彻的了解时,这种情况愈加明显。我十分喜爱诗歌,我能通过一首诗读到作者的所有思想,可一旦自己动手作诗,我顿时会变成一个三岁孩童,根本无法容忍自己。在其他事情上我可以一知半解,可在诗歌上我绝不妥协。
神祇、群众、展示诗人作品的海报柱,
都决不允许诗人头上顶着平庸的帽子。[5]
——贺拉斯
我们应该把这句警言张贴在所有出版社的店面前,以此来劝告那些假冒的诗人踏入其内,
没有人能像虚伪的诗人那样自信满满。[6]
——马尔希埃
为什么像这种理解能力的民族,现在已经灰飞烟灭了呢?大狄奥尼西奥斯[7]对自己的诗歌有非常高的评价,并且这也是最值得他骄傲的地方。在奥林匹亚竞技会期间,他不仅派出了非常华丽的马车,更是请了诗人和乐师来演奏他写的诗歌,而且带过去的营帐装饰得就像帝王的一样华贵,到处金碧辉煌。当轮到他来朗诵诗歌时,群众的耳朵立刻被优雅、华丽的诗歌吸引过来,但是后来他们发现,他所写的诗歌毫无才气可言,简直如同嚼蜡一般索然无味。群众发出不满的声音,给予的评论也越来越刻薄。最后,群众蜂拥过来推倒他,撕碎他华丽的帐篷。在比赛中,他的马车也没有取得好成绩,而回去时他的手下所乘坐的船只,也遭到暴风雨的袭击,没能顺利地返回西西里岛,而被冲到了塔兰托附近的海岸上,船身都碎得四分五裂,群众认为,他惹恼了神祇,那种愤怒就像是他们对大狄奥尼西奥斯蹩脚的诗歌的愤怒一样。而且,此次幸存下来的水手们也十分赞同这样的看法。
同这种看法相似的看法,就是预言大狄奥尼西奥斯即将死去的神谕。神谕中指出,大狄奥尼西奥斯把敌人全部消灭后的那一天,也就是他的死期。而他则认为神谕中所指的迦太基人是比他还要强大百倍的人。在战争中,他刻意打乱已经拟订好的计划,中途停顿或者有意回避,以便使这个预言无法成功。不过,他把神的旨意领会错误了,因为神所指的是不同于一般的特殊情况——指他后来通过行贿这样不光明的手段,战胜了那些名副其实的优秀的悲剧诗人,从而让他实现在雅典上演出自己的悲剧作品——《莱内尼亚人》。在这之后,他就突然毙命了,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兴奋过头。
倘若别人看到我做的这些事情,予以赞同和表扬,那么我认为我是可以被自己原谅和接受的,因为我不能单从它本身而言,也不能把它当作争辩的借口,只能拿它和更坏的东西相比较。我十分妒忌某些人的幸福,他们会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心满意足,从不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获得快乐的最便捷途径,因为这样的快乐是你自己带来的,倘若你十分信任自己,那就更应如此。在我认识的诗人中,不论他是七旬老人还是稚嫩儿童,不论他是独处还是与大家一同欢闹,他都无时无刻不在叫喊,对老天、对大地述说自己对诗歌的一无所知。不过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思想,坚定不移地前进着。他持续做着之前未完成的事情,不断地修改加工,废寝忘食,不分昼夜。他只有自己可以依靠,他的所有思想都必须靠自己来支撑,所以他从不对自己的看法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他百折不挠,坚持不懈。而我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作品的呢?它们不仅不会使我产生愉悦的心情,反而每次在看见或触摸它们时,还会无比懊恼和悔恨:
当我再次阅读时,
真想把其中很多段落、字句全部删除。
我实在无法忍受自己曾经犯过这等错误。[8]
——奥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