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国家
夏天我常到朱集村去,在那里度过小学和初中的暑假。我一到朱集村的二叔家,第一件事,就是甩掉书包,甩去凉鞋,脱掉背心和长裤,背上粪箕和铲草的铲子,跑到麦场旁的牛棚里,和小伙伴们一道,把牛都牵出来,吆三喝六地,骑在牛背上,骑着牛下湖,边放牛,边玩去了。
当地的所谓湖,一般就是指村外长着各种植物的农田和原野,但湖同时也指原野里的洼地。村庄东边的田野里,离村庄近的是农田,夏天的庄稼都长得绿葱葱的,有玉米,有大豆,有芝麻,有红芋,有的高,有的低,一望无际。离开村庄越远,地就越低洼,再往前走,就见不到庄稼,只能见到青草了。湖洼地里的青草也不稠密,那是因为那里太洼了,夏天几场暴雨一过,洼地里就积满了水,浅的地方能没了脚脖子,深的地方,能淹没人的大腿;淹的时间稍长点,被淹在水里的草都死了,但如果有那么十天半个月不下雨,湖洼地里的水慢慢又干了,草又很快能长出来一些。
夏天下过暴雨以后,小伙伴们最喜欢到湖洼地里撩水洗澡去。夏天的暴雨,一般都是过了晌午酝酿,云层变厚,云速加快;紧接着,又乌云翻滚,狂风呼啸,十分骇人;下午两三点钟,电闪雷鸣,暴雨倾下,万物莫见;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以后,暴雨骤停,云开风息,雨过天晴,彩虹满天。雨一停,我们在各处躲雨的小伙伴,立刻又在原野里出现了,就好像原野里的各种小昆虫、小动物一样,遇到大自然翻脸时,谁也不知道它们躲在哪里,但风平浪静时,它们又出来活动了。
雨一停,一眨眼我们又从各处跑到湖洼边了。那时,湖洼里水天一色,不知道有多少里宽,有多少里长,湖洼的对面,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利民河河坡上的几棵大杨树。但我们都知道湖洼里的水不深,小伙伴们把牛放开,让它们在湖洼边大口大口地吃鲜嫩可口的青草,我们都跑到水里撩水,洗澡,在水里疯跑,你追我赶,跑着跑着,忽然在水里绊倒了,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有些混浊的雨水,也顾不上了,爬起来再跑。
跑着跑着,有时候不知不觉蹚过了一整个湖洼子,从湖洼子的西边,跑到湖洼子的东边了。小伙伴们相跟着跑到湖洼和利民河之间的土坡上,土坡上的那几棵大杨树端庄地站立着,树叶在雨后细微的小风里抖动。雨后上涨的河水里,冲过来一条比木盆大不了多少的小船,被枯树枝钩在利民河的河湾里,动弹不得,只能在原地随着波浪的起伏而上下左右地晃动。小伙伴们想把小船拽到河岸上,但是我们够不到,又不敢下到水里去,够了半天,我们才刚刚能碰到小船的边沿,最后只好放弃。
我们离开河岸,跑到土坡上那几棵大杨树下,向利民河对岸指手画脚。现在,因为刚下过暴雨,利民河水面很宽,水流很急,水也比较混浊。其实平常大多数时间里,利民河都不太宽,能看见河对岸的树林、田地,还有远处的树林,有时候还能影影绰绰地看见农民在地里耕田,还能看见人在田野里走动,只是看不太清楚罢了。
利民河在我们的心中很神秘,也有些让我们害怕,因为我们小伙伴们,没有一个人到河对岸去过,朱集村也没听说哪个大人到利民河对岸去过,平常利民河这里也没有人来,显得很荒凉,这次要不是有一二十个小伙伴一块,大家也不敢来。有时村里婶子吓唬小孩,就尖声大嗓、咋咋呼呼对小孩说:“再闹人,就给你扔利民河那边去!”小孩就吓得不敢哭了。
我们在土坡上看了一会利民河对岸,又找一块半干的平地,分成几伙,玩了一会五子棋。忽然,我们发现太阳快落到湖洼对岸的树林里了。小伙伴们都害怕起来,大家扔了用作五子棋棋子的砂姜,都飞快地跑向湖洼子,扑进水里,哗啦哗啦,向对面隐约能看见牛的方向蹚去。大家都吓得一声不吭,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只能听见“哗啦哗啦”的蹚水声,还能听见小伙伴们吓得“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小伙伴说话的声音却一声都听不见。
忽然,有个落在后面的小伙伴吓得号啕大哭起来,其他的小伙伴一下子被他的哭声吓坏了,顿时哭的哭,嚎的嚎,有的跌倒在水里,呛了几口浑水,有的坐倒在水里,两手在水里直划,却就是不挪一步,有的在水里直打扑腾,却原地不动。好不容易蹚到湖洼地对面,吃草的牛看得越来越清楚了。看见体形庞大而又熟悉的大水牛大黄牛以后,小伙伴们胆又肥了,利民河也离得很远了,小伙伴们互相看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别人大叫:“胆小鬼!胆小鬼!”大家都倒在浅水里滚着,向别人撩水、泼水。太阳就要落下去时,也玩得尽兴了,小伙伴们才爬上牛背,由着牛怎样走,慢慢逛回朱集村去。
上高中,特别是上大学以后,暑假我再到朱集村,就不再和小伙伴们一起放牛玩了。一方面,小伙伴们都长大了,有的已经结婚成家了,天天干活挣钱养家,忙得见不到人影;另一方面,牛早已分给私人,生产队也不存在了,集体牛棚也早不见影子了;再一方面,我正在大学上学,放暑假到乡下来,喜欢一个人,穿个短裤、背心,背着个粪箕,里面放着一本《文学概论》、一个笔记本、一支笔,到处跑跑、遛遛。常常吃过早饭以后,太阳蹿上来,气温也开始上升,我坐在二叔家小院枣树下的小方桌旁,看一会书,抄几段书上的文字,写一段读书笔记,有点乏了,我就背着粪箕,里面放一把铲草用的铲子,做样子的,还放上一本书、一个笔记本,出门进行文学采风加田野考察去。
我赤着双脚,光着头,穿一条灰短裤,一件蓝背心,离开朱集村,走向村东的湖洼地。盛夏时节,时间还早,但阳光已经十分酷烈了,这是阳光给我们的馈赠,是在给我们补充能量呢。我走到湖洼子边,湖洼里水势浩大,苍茫一片,前两天才下过暴雨,湖洼地里的水还没蒸发完。我像当年和小伙伴们在一起一样,没有犹豫,直接走进水里,向湖洼子对面的利民河蹚去。湖洼子里积的水,已经被早晨的阳光晒得有点温了,脚蹚在水里,既柔和,又适意。浅水底下的泥地和野草都看得一清二楚,因为湖洼地蓄水才两天,因此水下的野草都还挺立着,绿茵茵的。
湖洼地的水面没有任何遮拦,似乎一望无际。我一边蹚水,一边四面远望。除了阳光,天地间静悄悄的,既看不见人,也看不见动物,更没有什么多余的声响。我蹚到湖洼地的对面,从水里上来,走到湖洼子和利民河之间的土坡上。乡村的变化总是十分缓慢的,有时候许多年过去了,地形、地貌和地表的附着物,都还是老样子。我走到土坡上那几棵大杨树下,树荫里,我和小伙伴们用砂姜在地面上画的五子棋盘还在,基本上还是老样子,只不过被暴雨冲得模糊了一点,我们用来当棋子的砂姜散乱地扔在地上,被后来的暴雨溅起的泥星子封糊着。
利民河河湾里那只被水冲来的小小船,仍然歪斜在水岸边的枯树枝上,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只是色泽更灰淡了一些。我跑过去,就像是事先计划好的一样,我跑到河岸边,把小船推进水里,然后我先把粪箕子扔进船舱,自己再跳进船舱,顺手从水里捞起一块半朽的木板,向河对岸划去。
阳光把水面照得明晃晃,利民河现在风平浪静,但河面仍然十分宽展,河水幽深、暗蓝。我用半朽的木板慢慢划着水。不知怎么的,虽然我并不害怕,但我身上却阵阵发紧,头皮也阵阵发麻。四野无人。我不时看着对岸,心里也一阵一阵兴奋起来,以前总是听村里人说,利民河对岸也是大片湖洼地,但没有人亲眼见过,我就要成为那个亲自到过对岸的第一人了。
小船慢慢泊到岸边。我从小船上跳上岸,把小木船拉到岸上,把那块半朽的木板扔在船舱里。和那边一样,这边利民河河岸上也是一个土坡。我走上土坡,土坡上也有几棵大杨树,大杨树的树荫下、地面上,也有几个随手画的五子棋棋盘。土坡外是一望无边的稻田,明烈的阳光照晒着正在旺长的稻苗,长势强旺。我从粪箕里拿来笔记本,从背心上拔下圆珠笔,记下渡河过程和登岸的过程、见闻。
有几个人正站在坡下的水稻田头说话,还有一个稻农模样的人,手里拿着一把稗草,一只脚站在干地上,一只脚踩在稻田的泥水里,另一只手指点着稗草,正不停地说着什么。我看见有人,就走过去,想和他们说说话,问问当地的一些情况。稻田里和稻田边的人,正说着话,看见有一个陌生人,赤着脚,背着粪箕子走过来,像是同行,就停止了说话,都看着我。那位一只脚站在水里,一只脚站在田埂上的人,率先和我打招呼。
“来啦。”
我回答他说:“来啦!”
“怎么称呼?”
“叫俺辉好了。”我说,“先生怎么称呼?”
“俺叫咩。”一只脚站在稻田里的人说。
他又指着一位衣着讲究的人说:“这位叫呀,是当地浪河里的里长。”
他又指着一位偏黑壮的人说:“他叫哞,小麦专家。”
他又指了指一位个子矮的人说:“这位叫哇,舟船专家。”
他又指了指一位中等身体精干的人说:“这位叫鸣,著名工匠。”
他又指了指一位较丰态的人说:“这位叫喧,民俗专家。”
呀则指着咩说:“咩先生是著名水稻专家。”
“哦呀,幸会,幸会!”我连连拱着手。
这时,我已经仔细观察了他们一番,看咩、哇和哞粗手粗脚的貌相,感觉他们和朱集村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大概也都是长年务农交通,在田野河流里跑的,我就从粪箕里拿起笔记本,从背心上拔下圆珠笔,边实地记录,边和他们聊起大天来。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俺们这里叫实在国,是一个农业国家。”呀说。
“这种的什么?是水稻吗?”
“是水稻。”咩说。
“实在国种水稻有多少年了?有什么技术?”
咩说:“实在国种植水稻,已经有近七千年历史了,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俺们这里的水稻,大致分成两类。一类是黏的,叫糯稻,打出来的米,叫糯米;一类是不黏的,叫粳稻,打出来的米,叫粳米。”
“嗯嗯,那怎样种呢?”我问。
“种稻要先浸种,”咩指了指稻田里的秧苗,“浸稻种的日期,最早在春分以前,最晚在清明前后,早了,或太晚了,都要减产。稻种长出一寸高时,才叫稻秧,稻秧长到30天后,就要拔起分栽。栽秧时,稻田里干旱,或积水过多,都不能插秧。育秧期过了,仍不能插秧,稻秧就会变老长节,这种稻秧即便栽种,也结不了几粒稻米。一亩秧田育出的秧苗,能移栽25亩稻田。”
“哦哦,专业呀!”我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