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里的平原,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看得见脚下的土路。印象中前面是浍河的大河湾,河流在那里深切到地面下去,平坦的原野在大河湾的两边极尽可能地伸展开去。我估摸着方向往浍河大河湾的方向走,平原上的候虫还听不到一点动静,但想必它们已经伸腰蹬腿,靠近洞口醒着困了吧。古人以五天为一候,每一候里都有不同的事物变化、死生别离。这时,忽然听见前方隐约有些嘈杂的人声和马嘶声,还听得见沉重的牛车行驶时地面微微的震动。嗯嗯,我想,前面一定就要接近一个很大的村庄了,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马车、牛车和人声?那时只有春耕、春种,才能掀起这么大的动静。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马车和牛车都还存在,至少在黄淮流域都还存在。那时候马车比牛车金贵,马也比牛值钱,马车速度快,运输量也不小,如果生产队里有一辆马车,那就是队里的主要财产了,队里送公粮、卖余粮、运肥料、收小麦,都用得上它。但是在秦朝以前,记载较多的还是马车,因此一驷就是四匹马,千驷是四千匹马。战国后期以前,因为人骑马尚未流行,人一般不单独骑马,马一般做驾车用,没有无车的马,也没有无马的车,所以车与马一般相提并论,驾马就是驾车,驾车也就是驾马。一车两马称骈,骈即两物并列成双;一车三马为骖;一车四马为驷。另外就是牛车,牛车较大、较重,速度慢,一般用来运输,称为大车。
两千多年后的马车,没有了战争的用途,主要就是用于运输。马车的车轮都换成了轮胎;驾车的马也都固定为三匹:后面一匹驾辕子,叫辕马,它的工作最重、最累,因为它既要负责马车的稳定,关键的时候还要有力气把车拉上坡。前面两匹马叫梢马或哨马,它们只负责往前拉,不用负重,所以轻松多了。但两千多年后的牛车还叫大车,还是又慢又笨。牛车有四个车轮,车轮由结实的实木制成,外面打上铁钉和铁箍,一个男人都不容易把一个轮子搬起来。牛车上有两排横木,人可坐在上面,但牛车太颠,如果是空载,坐在上面,屁股几乎受不了;重载时屁股好受些,但重载时很少还有人坐在上面。
因为牛车速度太慢,一般没法进城上集,除非城市集镇离得不远,所以牛车几乎只在生产队里干农活,比如运肥下地,运收获的庄稼回村,等等。拉大车的牛都是两头,有黄牛,也有水牛,水牛的力气更大些;用一头牛拉,力气不够,重载了拉不动,用三头牛拉,不好安排它们各自的位置,所以都用两头牛并排拉。
大雾散去了。你可能以为刚才的大河湾停留过千军万马,但大雾散去后的大河湾,除了植物和地面上几乎看不出来的水印,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太阳出来了。十雾九晴,说的就是这个季节常见的辐射雾。
在河埂上找到一根干枯的马唐草,我一条腿半蹲着,一条腿半跪着,膝不着地,背对河湾,面对平原大河湾正在返青的麦原,把马唐草结种子的那一端撕开,用右手半举着,叫东来的风把撕开毛头的那一端吹乱。这时闭上眼,心里想,我们不喜欢瘟疫,但是瘟疫喜欢我们。如果吹向西边的毛头多,说明地球上的瘟疫很快会被赶跑;如果吹向西边的毛头少,那瘟疫就还会待上一阵子。我睁开眼,这时风突然停了,两边的毛头差不离一样多。
仲春时节我去各处看杏花。杏花开后,才轮到桃花、李花、梨花、山楂花、橘柚花开放。平原上各处都有杏树。平原上也各处都有一点点低丘浅山。杏树在这些低丘浅山上长得更好,花开得更稠。从村庄外的池塘走过,这时的池塘边的柳条,已经爆满了绿芽,围着不规则的池塘,洇出了一圈绿晕,鸟群在柳叶柳枝间鸣叫跳跃,由着性子欢快。还是南朝的谢灵运说得好,这样的景致叫作“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池塘的堤埂上长出了春草,园子里的柳树换了一拨鸣禽;这里的塘,是堤埂的意思。
杏花大致有红、白两色,白的是洁白,红的是粉红。“一枝红杏出墙来”,作者看到的是粉红色的杏花;“杏花白,菜花黄”,作者看到的是白玉色的杏花。一路走过,便点点滴滴在心头了。原来在一个地区里,所有粉红色的杏花都开得早,所有白色的杏花都开得晚。但如果有杏树长在离水较近的地方,那么所有离水较近的杏树都开花早,所有离水较远的杏树都开花迟。如果一棵开白花的杏树长在离水较近的地方,一棵开粉红花的杏树长在离水较远的地方,那么长在离水较近地方的白杏花一定开得早。
虽然仲春在平原大环境里还看不见从隐匿处跑出来的候虫,以及那些随季节而生或发出鸣声的小昆虫,但在村庄外面的菜园里,细细观察,就能找见阳光暖晒的薄荷叶或黑心乌叶片上的瓢虫。小心地伸出手指,指点着瓢虫背上的黑点数一数,并不是常见的七星瓢虫,而是一种十几星瓢虫。
仲春的“仲”字,是居中的意思,也是位居第二的意思,古人常用孟、仲、季来指称月份,因而,仲指四季中各季的第二个月。
仲春这个月应该对家人更关爱些,因为春天来到,家人可能为了事业和理想,会收拾行囊,离开温适的家庭,去到无法预料的远方打拼。
仲春对家人应该是热情有加的。隔着千山万水,要对孩子们说些鼓励的话,哪怕大胆些,再大胆些,倒也没有关系。一年的光阴,说长,并不长,说短,也不算短,仲春做出了决定,或许三年五载后,便有收获,或许一年到头,竟见得到效果,好在一年初始,还有些豪掷和任性的资本。也打着阳春的名义,和妻子在暖**缠绵,说些见不得人的甜言蜜语,做些见不得人的花式动作,且甩去陈年束缚,便纵情两日何妨,由着顺天应时的生命冲动,只是不要辜负了这般大好春光。
仲春时节,可到园林野外做些漫步张望的活动,仰望蓝天、白云以及翠柳、鸣禽,喜迎仲春的到来。
泡茶用的水芹梗子,是我冬天剪下老了的水芹梗子在太阳下晒干的。水芹是一种辛辣蔬菜,和大蒜、大葱、洋葱、萝卜、薄荷等在气味上有些类似。有一年从菜市里买过水芹后,就想种水芹,到农村找来找去,找到了湖边的一户农家。这户人家孩子大了进了城,乡下只有老夫妻两个生活。老婆子当家,在门前的几分地里育菜秧子,每天早晨拔一点,到附近的露水集去卖,老头在家里看家护院,做她的帮手。原来水芹是湿生植物,只要田地潮湿,或有点浅水,就能快速蔓延,迅速占领大片田地,冬春不死。水芹是她家的废物,长在菜垄子之间的排水沟里,她却弃之不及,怎么铲都铲不尽。我要花钱连根买一把,她说你要你就挖去,不要钱。我还是挖了一把,丢下10元钱给她,上车回城里,种在阳台上无底孔的盆子里。水芹一落土,就施展本事,疯长起来,不但长满了无底孔的盆子,还长到成块的土地里,把别的蔬菜都挤得不见影了。辛辣有气味的蔬菜,还有苦的和麻的蔬菜,都是人体很欢迎的,家里的餐桌缺少绿蔬时,到露台割一把来,炒两个鸡蛋,或烫一烫凉拌,都很受待见。吃不完却长老了的水芹,剪下变硬的茎,剪得短小些,在太阳下晒干,装进茶叶听,保存在冰箱里,时不时地喝上几根,想来没有坏处。
仲春的早点有油茶和油酥饼。骑了几辆自行车到附近的乡镇去吃。先起个大早,在小城中心最高处的十字路口集合,相跟着往乡下骑。先骑过一座老桥,沿两河之间的引河大堤风行,你追我赶的。堤上的白杨树绽出了酱色的淡叶来。农人正从河道里抽水漫灌冬小麦。喜鹊又回到它去年在高高的树杈上搭建的窝。最好吃的油茶和油酥饼在小集市外面的一个十字路口。一个用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巨大的白铁壶,你要吃一碗,他就用右手把大铁壶随手一掀,就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碗。油茶里有千张丝,有花生米,有海带丝,有面筋片,再淋上香油,撒一把切好的芫荽,吸溜一口,真是香得要人命。油酥饼在鏊子上油嗞嗞地煎着,要泼一个鸡蛋煎在里面,才最好吃。
这个月的野菜蒲公英称王。仲春最是挖采蒲公英的季节。先在河堤的草丛里看见零星的小黄点,在仲春时节,那无疑就是蒲公英了,也只能是蒲公英。蒲公英长着边缘波纹一样的叶片,正抽出鼓鼓囊囊的花莛,要开出鲜黄色的花朵。蒲公英总是双双对生在一起的,看见一朵鲜黄色的花,它的旁边就必定还有另一棵,它们有时同时开花,有时稍有先后开出花来。有一个穿老式工作制服的男人,每年都到河坡上挖蒲公英,他说他家里人肝不好,中医说要经常煎些蒲公英的汁水来喝,才好得快。
蒲公英既是中药,也是很好的食材,连根挖的最好。新鲜的蒲公英剜回家里,晚餐可以拿几棵蒲公英洗净,用手从根部撕开,放进开水锅里汆一汆,捞上来,淋些香油、香醋,撒星点盐,拌一拌,就是一盘鲜香可口、风味佳绝的凉拌菜。蒲公英也可以做汤,做汤时汤锅里放几棵从根部撕开的蒲公英,撒一撮干虾仁,打一两个鸡蛋,搅成蛋花,又是一盆清鲜解毒、凉血润肝的美食。蒲公英又可泡水喝。新挖回来的蒲公英,在开水里汆一汆,捞上来,摆在竹篾浅筐里,放在春阳下反复晒干,装进茶听或玻璃瓶里,随时取用。用这种方法制作出来的蒲公英茶,有一股甜滋滋的香味,十分爽口,饱饮一顿之后,毛孔舒张,通体顺达,头脑也变得十分清爽。如果不经过开水汆烫,把刚挖来的蒲公英直接晒干、装听、贮藏,在相同的环境下,直接晒干的蒲公英很快就会长霉、变坏,拿这样的蒲公英来泡茶,干涩难咽,还有一种干石灰的呛味。这大概正是中药材炮制的秘诀,手撕还是刀切,汆烫还是不汆烫,用块还是用粉,看起来没有差别,但药材的理化性能,已经因此而改变了。
仲春会有春分节气到来。春分这一天,白天和夜晚等长。过了春分这一天,北半球的白昼就一天比一天长了,人们醒着的时间似乎更多,光亮的刺激也使人更兴奋。人们用于工作或交往的时间也更长,工作的自然环境也更友好。
这个月,可在无人处大声诵读自己喜爱的诗文,进入忘我的情境,佐以动情的手势,最终被自己的诵读感动。
在古代,由于春天降临,万物复苏,生命伸展,人们并非完全知道是什么原因、什么规律使然,因此人们就会在春天做很多祭祀,感恩那些看不见的支配的力量。在黄淮流域,人们要祭祀天帝,祭祀祖宗,祭祀山林,祭祀有名的河流。当然,不可遗漏地,人们还要祭祀社稷。社是土神,稷是谷神。祭祀土神和谷神,是最大众化、基层化和普及率最高的一种祭祀。平民百姓可能无权祭祀天帝、天神以及名山大川,但烧一把柴草也能向土神、谷神表示一番敬意。土神和谷神又牵扯到千家万户,久而久之,社稷就成了国家的代名词。
仲春常常会有春雷响起,这不算奇怪。上午云朵较多,下午天阴得较重,在人们不经意时,突然有一声春雷在天地之间炸响了,把地球上的人们吓了一跳。接着又炸了一个雷,又炸了一个连环雷。倾盆般的大雨倒下来了。可是很快又停住了,天空云开雨散,晚霞出现在西边的天际。仲春很少有连阴天和连阴雨,下得较大的雨也很短暂,孤零零的,不会持续。但如果春雷在孟春响起,人们觉得奇怪,百姓层面还会有传言,说这一年天气会异常。但仲春春雷响起,人们则会觉得受用,这是该下之雨,是有利于万物的吉祥之雨。
仲春是黄淮平原种植春玉米的上佳时节。更早些时候,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场透雨过后,人家屋后的白杏花开了满树,平原上的村庄出入口总会涌出一队人、车、牛、马,那便是一种被称为人欢马叫的情景。那些人是下地种春玉米的。大家在地头上停下,分成两个人一组。这两个人又有分工。前面一个人拿粪耙子在已经起好的垄子上,按一定要求刨出一个个等距离的坑穴;后面一个人挎着一个秫秸篮子,每次从篮子里抓一把玉米种子,每个坑穴里丢两三粒进去,丢多了浪费,种子也很金贵,不要浪费才好,丢少了就怕瞎苗,补种起来麻烦。
要不说春雨贵如油呢。又一场透雨后,除了冬小麦的苍青以外,大平原上,大片的玉米苗柔嫩鲜绿,煞是喜人。玉米是见风起、听雨长的,雨后到玉米地里,蹲在玉米垄子里,静了心听一听,只听得玉米咔啦咔啦吸水拔节的声音,声声在耳。待玉米出苗半拃或一拃高时,人们要下地巡查一遍,发现垄子里有瞎苗未出的情况时,要立即补种。待玉米长有两拃高时,人们还要下地巡视一遍,发现一个坑穴里两三棵玉米都长得好时,人们要用锄锄去其中的一棵或两棵,留下那棵最强壮的,以免两棵或三棵争风、争肥、争光。两棵或三棵玉米长在一起,看起来数量多,但肯定都长不好。这也是庄稼的优胜劣汰法则吧。
玉米是外来物种,在明清时期引入。在西方文化全球扩张之前,亚欧大陆的物种和文化传播,遵循着东西方向的横向传递,即文化和物种的流布,主要沿东西纬度的方向扩张,而不是主要沿南北经度的方向传布。但在西方文化全球扩张之后,亚欧大地这种物种与文化的传播规律被打乱,文化和物种传播呈现出复杂的状态。玉米和红芋、土豆等高产便利作物一起,不仅在中国的平原上大面积种植、高产量收获,还充分利用了中国广大而零碎的山区等边缘性耕地,种植并收获,使中国人口得到了很大增长,它们对人口的支撑与承载能力是革命性的。
贴梗海棠在街角的僻静处开花了,娇艳惑人,叫人起妖孽之心。
墙角地边的蚕豆也开花了。蚕豆花酷似蝴蝶。有一种是白色的花,花萼处有酱黄色的椭圆形斑点,像白蝴蝶;有一种是带紫晕色的花,像紫蝴蝶。
春困竟开始来凑热闹了,这在秋天和冬天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春困是生理现象,春气和暖,催人睡眠,春困来了,挡都挡不住。但春困时最好不要被孔子老先生撞见,宰予的教训已够深刻,虽然还不能确定宰予是否因为春困。《论语》里说: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这段话的意思是,宰予白天睡觉,孔子说:“腐朽的木头没法雕刻,粪土的墙壁不能粉刷,对宰予,我没什么可责备的了。”孔子又说:“最初我看人,听了他说的话就相信他会这样做;现在我看人,听了他说的话还要看他怎么做。经过宰予的事情以后我改变了看法。”
看看,被孔子痛骂一通并弃之不诲也就算了—虽然可能老师之前就不怎么喜欢宰予,甚至对宰予有成见,但还被老师总结出一句智慧的流行语“听其言而观其行”,成为政府间对话的保留语,这可就污大了。
田埂上的野荠菜在仲春都次第开花散种了。它们开花的空间梯次是这样的:沿江平原较早,江淮地区次早,淮北平原稍晚,黄河中下游又晚。它们开出小丁丁的白花,一点都不显眼,但是伏下身到田埂、路边去看,就能看见星星点点的小白花,在这个季节,那多半是野荠菜的花,真个是荠菜花繁蝴蝶乱的景致。野荠菜的种子成熟以后,便被零乱的春天吹到四周,待明春的雨水来催醒它们。
季春的到来总是让人心生扰动的。
无论阴雨晴暖,清明这一天,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稻作学》,泡一杯蒲公英茶,到东边的房间,面朝南偏东的方向,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现在太阳更向北回归线归来了,天气愈加温暖了,阳台和飘窗里冬天和初春太阳能照晒到的地方,有些在仲冬到来以前再也照晒不到了。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自己脑袋里一个叫老子的古人对话,有时候做些白日梦。
马山是平原上的一小片低山。黄淮海平原虽然平原面积广大,但也不时地有一些低山或浅丘,匍匐在大平原上。马山山丛的周边都是农田,清明时,农田里的小麦长得深绿粗壮,这时如果下到麦田里,细细察看,就能发现小麦已经抽出了茎秆,这已经不是初春寒风中牛马偶尔踩踏的冬麦苗了,也不是仲春干旱时大水漫灌的麦田了。像人类一样,这时的冬小麦已经长成了青年、壮年,它们根须抓实,茎秆粗圆,叶片宽厚,即将抽穗扬花。稠密的麦秆上偶尔能看见一种叫野豌豆的蔓状植物,它们缘着麦秆一直攀爬到麦秆的顶端,不费劲就能得到更多的风、热和光,这正是野豌豆多年进化练就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