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我只能梦见开花的原野。我梦见我在平原上碰到父亲和母亲,他们像生前一样,乐呵呵的。有时候是春阳暖照的日子,有时候是微风小雨的日子,有时候是朝阳初起的日子,有时候是落霞满天的日子。只是当我想去摸一摸他们的身体和手的时候,他们就会消失不见。他们不让我再一次摸到他们。起初我不懂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再一次摸到他们。但后来我觉得这可能是他们的规则使然。
据说与老子同时代的关尹子说过这样的话:好仁者多梦松柏桃李,好义者多梦兵刀金铁,好礼者多梦簠簋笾豆,好智者多梦江湖川泽,好信者多梦山岳原野。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当然这不是真的。老子那个时代并不流行这种古汉语的句式。这是后人编造的,无疑。
但我知道,如果你想要在暮春这个月见到自己的亲人,你可以到平原或田野上去。你在那里坐下。在一片长着牛筋草的野草地上坐下。这时你要用心。我说的用心,就是要能凝静。你要能凝静自己。其实就是安静下来。安静下来就可以了。这时你要能想到一本读过的书。一个人总是读过一些书的。比如你读过《庄子》这本书。好吧,你没有读过《庄子》这本书。但你或许读过《孝经》这本书。和我们寻常的认知不太一样的是,《孝经》不是后人写的,是公元前就基本编辑成形的。和我们一般认知的另一个不同,《孝经》的“经”这个字,是原来就有的。这和《诗经》《易经》《道德经》等书不同。《诗经》《易经》《道德经》等书名中的经字,都是后人加上去的,是经典的意思。
如果你想在暮春这个月,见到自己逝去的亲友,你可以到平原上去,坐在一片草地上,进行自己的一个仪式。但首先你要能想起一本读过的书,比如《庄子》,或《孝经》。《孝经》一般被认为是孔子的学生曾子编成的。曾子这人比较有孝道,他说过慎终追远一类的话,又向孔子请教了许多孝敬父母一类的话,可见他很看重人的亲情。
好吧,你并没有读过《孝经》,但你可能读过《庄子》。庄子在《庄子》这本书里,借助孔子的嘴,说出这样一段话来。孔子对他看好的学生颜回说,一个人,做人的最高境界,就是顺天而为、吉祥止止。什么是顺天而为、吉祥止止呢?那就是,不摆出医师的门面招来病人,也不把自己的主张当成治病救人的药方,凝神静气寄托自己于远离名利的境界中,这就差不多了;不走路容易,走路不留痕迹却很难;被人驱使容易虚假,顺天而为想虚假都难;只听说有翅膀能够飞行,没听说没有翅膀也能飞行;只听说有智慧就能认识事物,没听说无智慧也能认识事物;你看那虚空之处,虚空无涯的心界已萌生纯洁光明一片,美好和吉利此刻正降临于若水凝止的心境。是的,吉祥止止的意思,就是说,当我们凝静安详时,吉祥善福就会降临在我们身边。由此可知,一个人的凝静和安详有多么重要。
好的好的,我们此刻已经凝静安详下来了。这是我们想要进入某种境界的终极前提。我们在暮春平原的草地上想起我们曾经读过的一本书《庄子》,我们想起《庄子》里的一句话,“吉祥止止”。这就是我们的心灵仪式。我们想要在清明的春天里见到我们已逝的亲人。我们的仪式感已经那么浓烈。这时我们闭上双眼。我们必须闭上双眼。因为睁开双眼时,我们一般即无法进入白日梦的那种幻境。
我们闭上双眼,内心已然吉祥止止。至少此时的我将逐渐进入一片开花的原野—我们逝去的亲人都生活在开满鲜花的原野上。我看见我曾经有气息、有体温的父母正在开满鲜花的原野上漫步。我呼喊着,“爸,妈”,我跑过去拥抱他们。他们似乎听到了我的呼喊。他们回过头来,笑吟吟地看着我。但我要刹住脚步了,虽然我早已泪流满面。但我必须得刹住脚步了。因为我知道,我虽然能够借助吉祥止止的咒语,进入这个开满鲜花的世界,但我抚摸不到虚幻的东西。如果我一定要去拥抱父母,他们就可能在我的拥抱里消失。因此我必须得刹住我的脚步了。小孩见到娘,有事无事哭一场。但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泪流满面,轻轻地呼喊他们,尽可能长时间地再一次和他们在这个鲜花满园的地方相逢。我甚至能听到父亲轻轻的咳嗽声,能听到母亲轻柔的走路声。但没有办法,我现在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听着他们轻柔的呼吸声。
立夏这一天,无论晴阳雨雷,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南北朝的《齐民要术》,泡一杯榴叶茶,到南边的房间,面朝南略偏东的方向,坐在椅子里,读上半天。现在太阳更向北回归线归来了,天气已经暖热了,阳台和飘窗里冬天和春天太阳能照晒到的地方继续萎缩,有些地方在季秋到来以前再也照晒不到了。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自己脑袋里一个叫孙武的人对话,这时我能看见大雾浓裹的河湾里兵车陈列的壮阔场面,有时候做白日梦。直到妻子敲敲敞开的门说,“吃麦黄杏啦”,我才会从自己的境界里惊醒。
我梦见我从平原来到山区。那似乎是一个晴天的上午,因为太阳有点刺眼。后来我知道,是窗外的阳光照到了我脸上。我似乎是和许多人同行的。我们顺着山道往上盘。山道十分弯曲,盘旋而上,走到上面一盘的人,好像走在下面一盘人的头顶上。但抬头看时,会发现山路一直盘旋到云端,好像没有尽头。
大家努力往上攀爬。渐渐地我发现,一路上,同行者不断变换。一会儿,看看身边,熟悉的面孔不见了,身边出现一些新面孔,大家都尽力往上爬。过一会,身边又换了一批新人,还有人向我微笑。过一会,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我站下来定定神,接着往云端爬。过一会,身边又围满了人,十分热闹,大家说说笑笑,一起往云端攀爬。
这时突然下雨了,风吹在脸上,有一点凉意。原来已经爬到云中了。山上的树都长在悬崖旁,很粗壮,这里人迹罕至,不会有人来偷伐。山坡上的竹林正在换叶,颜色有些灰黄。土里的竹笋有的已经长出两米高了,有的刚长出半米,有的才冒出笋头。有几个人想去采几棵笋子带走,他们离开道路,消失在山坡后面,后来再也没有见到他们。
同行的人都穿上了一次性塑料雨衣,颜色有红有绿。雨唰唰地下着。看不见前面的路,也看不见云端的峰顶,只能看见周围同行的人。前面有些人蹲下去围着一片湿淋淋的植物看。我也跑过去看,原来是玉簪花,它生长在潮湿的水边,或植物丛里,很耐阴,它会开出一种洁白的花来,显得高洁。
同行的人在路边的小溪旁发现另一种野草,原来是萱草。由于下雨,小溪里的水量很足,叮叮咚咚地往下流。萱草就长在小溪旁边的卵石里和石缝里,一丛一丛的。小溪边还有几株野山楂树,正在努力地打着花苞。这里海拔高,山楂开花也会推迟。我心里想,这一趟不一定能看到这几棵山楂树开花了。当它开花时,大概率没有人能看得到。不过,路过的野黄羊大概能看到。
突然,我们来到了云端。这里天清气朗,空气清新,山峦重叠。同行有人说,如果能看到五重山,就很有福气了。我们都去数那一重重山。有人看到了五重,有人看到了六重,还有人看到了七重、八重,最多的看到了十二重。一柱柱浓云从山后垂直地升到天空中,像是擎天的柱子。头顶山峰的云彩里有几排红顶的房子,那就是我们要前往的峰顶小学。
我们继续攀登。似乎过了很久,终于到了小学的院子里。峰顶小学有两排漂亮的房子,一个长满花草的院子,院子里有个乒乓球台子,还有一个沙坑,一个双杠。学校里有三个小学生,都是小女孩。一个小女孩的爸爸死了,妈妈嫁人走了,不要她了;一个小女孩爸爸有残疾,妈妈是缅甸来的,妈妈被遣返了,她就没有妈妈了;一个小女孩爸爸到山外打工了,妈妈头脑不太好,她每天要负责给妈妈穿衣服。
学校里有两个女老师,还有一个当地的男校工。两个女老师负责给三个小学生上课,还负责当她们的临时妈妈、疼爱她们,还负责照顾她们在学校里的生活,还负责送她们回家。男校工负责打理学校,负责采买,负责做饭。中午饭最热闹,六个人在一起吃。吃过饭,老师和孩子们就开始画画,她们抬一张桌子到院子里,铺上白纸,就描着头顶上的山和水,一笔一笔,认真地画起来。
这时有人提醒说,大家这次是干什么来了?干什么来了?我使劲想也想不起来。我一点都想不起这次是干什么来的,来前似乎并没有人通知过呀。我使劲想,使劲想。这时,同行的人都纷纷从口袋或包里拿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我问他们在做什么,他们都不回答我。他们甚至连看都不看我。
我觉得很孤单,因为他们都不回答我。我只好走到一边,继续想这次为什么要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攀上云端?我想得肚子都发胀了。肚子越来越胀,胀得难受。我得去找厕所。我在学校里找,怎么都找不到。却又不好问别人。我找到学校外面。我看到有人在路边露天上厕所。这怎么好意思呢。我看见他们都对我指指点点,好像在议论我。不过也只好这样了。似乎也没什么,谁不是光着腚来的?谁也不可能穿得样整地来到世上。想想他们或她们说得也对。也只好这样了。
我似乎在露天上了厕所。不能确定。但肚子已经不胀得那么难受了。我站起来,想回到学校里面去。这时我发现我已经回到平原上了。在我的头脑里,刚刚的云端记忆还那么清晰。我想回到云端去。我来到汽车站,却怎么都没有车来。我开始步行去那个峰顶云端。山路上仍然有许多人在行走。但我脚下的路却怎么都走不完。遇到山峰时,我怎么爬都爬不上去。我很伤心。甚至心都开始抽泣了。
后来,我就醒来了。我看见有一盘麦黄杏放在身旁的茶几上。
妻子告诉我刚下过一场雨。现在太阳又出来了。
芒种这一天,无论阴雨晴热,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麦作学》,泡一杯芫荽梗子茶,到南边的房间,面朝正南方向,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现在太阳更向北回归线归来了,天气炎热了,阳台和飘窗里冬天和初春太阳能照晒到的地方,有些在仲冬到来以前再也照晒不到了。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在自己脑子里和平原上的一条河流对话,有时候做白日梦。直到窗外传来惊呼声,有人在小区尽头处喊了一嗓子:“要下暴雨啦!那谁家,赶紧把晒在外面的被子收家去!”
我梦见雨后的草甸子上,有一位牧童骑在一头大水牛身上吹牧笛。我被他悠扬的笛声吸引,不顾一切地向他跑去。可是我冲得太猛了。牧童身后却是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我收不住脚,掉下河去。牧童可能知道我水性好,他并不担心,他就在我身后的河岸上,哈哈哈哈地放肆开怀地大笑起来。我心里觉得有一点狼狈。
我梦见雨后的大草甸子上,有一个腰身很好的女孩子,在大草甸子上弯腰采野花。当她弯下腰时,她上身的小吊褂收缩上去,露出白皙柔韧的小腰肢,很诱人。我被她白皮肤的小腰身吸引,不顾一切地向她跑去。可是我冲得太猛了,女孩不经心地一闪身,她身后却是一个大土坑,我收不住脚,掉下坑去。女孩知道坑不太深,摔不死人,因此她站在坑沿上,直起腰,哈哈哈哈大笑起来。我抹抹脸上的灰土,心里觉得有一点狼狈。
我梦见雨后的草甸子上有一只八哥,它在草甸子的鲜草丛里、鲜花枝旁,一会儿低头啄一根草叶,一会儿抬头向我挑衅,它嘴里说着人话道:来捉我呀,来呀,来捉我呀。我有些生气。你当我不敢,你当我不能!我就扑过去捉它。不过我知道,我只是去捉它,并不会伤害它,即便捉到,我也会第一时间放掉它。可是我扑过去时,它已经闪开;我再扑过去时,它又已经闪开;我又扑过去时,它早又闪开。它还不断嘲笑、挑衅我说:来捉我呀,来呀!来扑我呀,来呀!来打我呀,来呀!我累倒在草甸子上,没办法好好思考,呼呼喘息。
我梦见雨后的草甸子上有一位老头,看上去瘦筋筋的,身材不怎么矫健,脚力也好不到哪里去,可就是和我对着干。我看上一朵花,他抢先伸手摘了去;我看上一片草地,想倒在上面睡一会,他抢先一步占了去,还脱下球鞋,放出臭脚气,叫我干生气;我离他远去,他却紧跟我;我打电话报警,电话没有人接;我扑上去擂他,他身手比我还敏捷,腾挪躲闪,我也打不着他。我觉得自己身手笨拙,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梦见雨后的大草甸子上,有一只屎壳郎在推牛屎球。我想避开它和它的牛屎球,可是它和它的牛屎球总在我眼前。我跑到草甸子的高坡上,屎壳郎推着屎球拦在坡顶;我跑到草甸子的最低处,屎壳郎抱着它的屎球滚到我的脚跟前;我跑到一大丛救荒野豌豆后面想躲起来,屎壳郎已经在那里挖坑埋它的屎球了;我跑到一片小根蒜里,蒜味或许能把屎壳郎赶走,可是它在小根蒜的丛棵里推着屎球,来去自如;我跳进刚才追女孩掉进的坑里躲避,可是下一秒屎壳郎却把它的屎球从上面砸在我脸上。我索性不再躲避,而在雨后草气清鲜的大草甸子上漫步,屎壳郎推着它的屎球,从我左边不远处路过,又返回从我右边不远处路过,想吸引我的注意。我装作没看见它和它推的牛屎球。很快,它就觉得无趣了。它就远远地走开了。
我梦见雨后的大草甸子有一只红毛长尾巴狐狸。狐狸飞快地向水边跑去,我也赶紧飞快地跟过去,想看看狐狸要出什么幺蛾子。狐狸跑到水边,从鱼腥草里选出一种花叶的,摘下来扔进水里。很快有一只大鲤鱼升上来,把花叶鱼腥草吃了下去。大鲤鱼昏醉后升上水面,狐狸伸出爪子拨水,想把大鲤鱼拨到岸边吃掉。正在狐狸快要得逞的时候,蹲在花椒树上的牛背鹭叫了一声,把狐狸吓了一跳。牛背鹭趁机扔下一串花椒籽,大鲤鱼吃下去之后,醒过来钻进水里去了。牛背鹭也扑噜噜飞到不远处一头水牛的背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