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突然坐了起来,跟我说,可以,等我死了的,等我死了,你爱跟谁好跟谁好。我觉得委屈,求她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妈说行,那我就不再这么说了,可别的话,你听吗?我说听,一定听。妈又说,那好,就算等我死了,你也不能跟她好,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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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的路上,我乱踢着石子,最后一脚正崩人家店后面的栅门上,这才知道要拍门。里面有人恰好往外推,险撞我个正着。一看,是计安春的几位师傅,他们拉住我,说对不住,风大得邪门。我问,你们干什么去,他们笑起来答,我们哪儿知道,还不是你老丈杆子,说你要来,多少年交情也不顾了,非把我们支走,可能又要教你新鲜的。
我站在一个背风的地方,刚好能望到老人的侧影。此时,他正半驼着背,嚓嚓地切着果菜。我想还是回去吧,又见他攥着一双长竹筷,使劲拌和一盆的碎料。风吹得我迷迷糊糊,不知过去多久,老人放好蒸笼,熬好糖稀,终于坐下,喝茶读报。一直等到他,身子像根被掰断的甘蔗,直杠杠地靠在躺椅上。我搓着耳朵,对自己说,还是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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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广路东的一座院子里,紧挨饭庄大门,有间用石棉瓦搭顶棚的小吃门市。馒头花卷、斤饼斤面,用红纸剪成一条一条的大字,贴在洁亮的白片玻璃窗上。计雨竹跟我说,一家店是不是真干净,先看玻璃,就这儿吧。
“万唐居主楼正在施工,我们就坐这里。”她说。
“说好我请你,东安市场的五芳斋,怎么不去,来碗三鲜馄饨加二两春卷,又不是吃不起。”
“心意领了,可我不缺嘴。这家店里的菜,如果我说,八个字,出味入味,好吃不贵。”她轻抬起手腕,抹了抹硬杂桌面,一边看着手心,一边扬起嘴角。“爹知道今天见你,让我带话,上回想教你糖卷果,你却没来。他嘱咐,卷果蒸熟后,要趁热拿湿布裹上,再蘸凉水捋。有的人懒,随便一糊。这是要你用内劲去捋的,也不是蛮劲,把油皮抻破,就没法吃了。什么是内劲,你捏捏手指头,就知道了。”
她摆下碗碟,从书包布兜里取出两副冬青木筷子,安静放好。
这时上了一小锅乳白色的奶汤散丹。
“得马上进嘴,一变黄就难喝了。”她抄起汤勺,舀了一碗给我。“他怎么想起教你甜的来了,还有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害他白等一天。”
“一家人,坐不到一张桌子上吃饭,甜不甜的,还重要吗?”
她刚抿了一口瓷勺上的汤,听见我这句话,就不再动了。
她把脸挪到窗外,去看马路上铺的宽大的四方青砖,一块隔着一块,破散出沟沟坎坎的裂罅。
你什么意思,直说。
我告诉她,得不到家里人认可的婚事,就算成了,怕也过不好。
她眼中噙着幽微的水光,说行了,我懂。
我和她一起,望向远处的伊斯兰教协会,那道墨绿色的阿拉伯式圆拱,仿若一枚沉甸甸的音符,谱着静默乐曲。
她说不坐了,出去走走吧。
我们从喜鹊巷走到广安东里,风再吹得稍晚一会儿,就有些凉了,她的脚步却越放越缓。我注意到,她换了双打过鞋粉的白色帆布鞋,走不出从前清脆的声响。
日暮归途中,仿佛声息寂灭。
她终于停下步子,告诉我,按政策,老人退休后她能进店接班,服务组留了一个领班的位子,她还没应,想先等我的信儿。
“你能去我就让给你,毕竟是全民单位的编制。现在想想,也好,省得让人戳后脊梁。”
“你现在可以去了呀。”我大声说,让她别犯糊涂。
“所以说,你不了解我。”她从包里捡出一沓材料,递到我面前。“这是我填好的单位接收申请,我马上要去61路总站上班了,售票员。店里给定我的工资是三十一块六,只端个盘子,却比后厨拿的一倍还多,我去了得多遭人恨呀。”
她笑着向后挪了一步,又去捏了捏我的后背。
“你放心,那个站是离你家特远的一条线,保准不碍着你。”
“回去和计师傅说,我屠国柱以后,绝不打着他的幌子,为自己谋好处。”
她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告诉我一件很紧要的事。想了很久后,却把手朝西边一指。
“顺着思源胡同,走到下斜街再往南,你就能看到回家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