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晗说:“为了接待日本贵宾,我们编了一套服务人员行为标准,齐书记批准的,想请屠经理批评指正。”
我说:“我不去。”她问:“凭什么就不去?”我说:“就凭你刚才那个鞠躬,一点都不标准。这个腰一折下去,必须九十度,脸要贴到腿才对。”
她说:“你骗人。”
我说:“你还小,齐书记那么大岁数,也没告诉你吗?到时候每个人,一见日本首相,都要这样鞠躬的。”
她嘀咕着说:“齐书记还没有看过,我想先请你看,给他们讲讲,听说店里从前接待过日本首相。”
旁边两位老先生咧着豁牙直乐,说:“屠经理,你快不要讲了,要是这么个整法,片鸭子的事还是你去吧。我们这把老骨头,怕是一弯下去,就回不来了。”
张晗听见,含起黑亮的眼窝,手捂住胸口,笑得合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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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杨越钧叫我,跟着老五一起,去东华门领料的那天,我脑子才转过弯来。
其实是师父早盘算好的,老五他爸主管国宴食品安全,人家食材的档次和种类,自然是再没有别处可比。可齐书记这边的情面,也要顾全到了,毕竟这回是凭人家在部里的关系,才揽下的任务,如果生出别的想法,就没意思了。
后来,我和老五从晨光街向西走,穿过南河沿大街时,我想起两位老人的对话,没留神笑出了声。老五探身瞅我,说:“一个日本首相,就把你们美成这样。”
他是直接从家里赶来的,身上穿了件加绒的牛仔夹克,两只袖口被翻起来,一块不锈钢外壳的双狮手表露在腕子上。
他凑近了些,得意地说:“前天和朋友在我爸那里,正聊到兴头上,忽然见到万里走过来,惊得我们,跟一窝小耗子似的,手脚乱窜。我爸更难,特供给首长的食物,他要吃过二十四小时后没事,才准回家。比比看,万唐居这个,能算什么。”
我问他:“你到底有几个爸爸,东华门里的这个,和以前拿开水浇你的,是不是一个人?”
他低下通红的脸,把手插在衣服兜里。
沿途中,我们沿着平静的护城河,走在一排悠长而翠青的垂柳路上。
我这边,脚下的砖面已被掀起,地基**在外,暴土扬尘的。
他靠着城墙根,嘴里哼着什么歌,三脚两步走在前面。他回头看着我说:“有新铺好的路怎么不走,你看你,一会儿裤腿上全挂着土不说,鞋里还要进石头子,扎你的脚。”
我果真单腿直立着,解开鞋带,在地上磕打着鞋跟,然后重新把鞋穿上,快走追上他。经过他身前时,却见他动也不动地,脸上茫然一片。
我问他,你怎么不走了。他说:“哥,你快拉我一把,我的脚陷在沥青里面,出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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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店里,我盯着张晗那组的人,在一楼做大扫除。我在水房里找墩布,发洗涤灵。她戴上一双胶皮手套,朝一个本是用来存醋精的硬塑料桶里,兑强酸。
喘口气的时候,她问我:“屠经理,上海好看吗?”
我把投洗好的墩布用手拧干,抬头说:“你还挺会问的,这上海又不是电影又不是画,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她说:“齐书记跟我们讲,你还死活不想去呢,换成我,抢着也要去的。”
我笑她没见过世面。
她把皮手套一扯,伸出手指头去数:“我去过宝鸡、银川、汉中、运城,还有北京,说我没见过世面,那你呢?”
我想起自己好像除了台州和上海,最远的地方,就是插队时在大兴待了两年。
她转过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过去半天,才说遗憾的是,她还没有去过上海。
我劝她快别这么想,将来店里多的是出差的机会,你小小年纪,就总把遗憾两个字挂在嘴边,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怎么活?
她说:“你又在逗我,我如果和你一样,是个男的,能在后厨里拜师学艺,我也不像这样四处奔命,讨生活。再说我遗憾,又怎么跟你活不活的,扯在一起了?”
许是怕我难为情,她就想把话岔开。她说:“想想也是,岁数越大的人,反而越没有遗憾。过去了的事,也就那样过去了,若是还解不开的,反倒是纠缠,并不遗憾。屠经理,你说呢?”
她把头扭回来,眨着禾穗一般密长的睫毛,看我怎么不说话。
我醒过了神,笑着答她:“本来以为自己是有的,经你这样一说,我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把碗和盘子放到锅里蒸,再提出来时,上面不但没有水,而且全是一层白霜。她刚要去动,却被我一把握住腕子。她张大眼睛望着我,我赶紧松开,告诉她别烫着手,搁半个小时,让人码餐具盒里就行了。
这时百汇忽然进来,见到我们俩,他反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嚷了一句,齐书记叫你快点过去,然后马上就跑开了。
我和张晗各自愣住,看着对方,互相问,到底是叫咱俩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