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离了象牙的塔走往十字街头,我却在十字街头造起塔来住,未免似乎取巧罢?我本不是任何艺术家,没有象牙或牛角的塔,自然是站在街头的了,然而又有点怕累,怕挤,于是只好住在临街的塔里,这是自然不过的事。只是在现今中国这种态度最不上算,大众看见塔,便说这是智识阶级(就有罪),绅士商贾见塔在路边,便说这是党人(应取缔)。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妨害,还是如水竹村人所说“听其自然”,不去管它好罢,反正这些闲话都靠不住也不会久的。老实说,这塔与街本来并非不相干的东西,不问世事而缩入塔里原即是对于街头的反动,出在街头说道工作的人也仍有他们的塔,因为他们自有其与大众乖戾的理想。总之只有预备跟着街头的群众去瞎撞胡混,不想依着自己的意见说一两句话的人,才真是没有他的塔。所以我这塔也不只是我一个人有,不过这个名称是由我替他所取的罢了。
关于命运
我近来很有点相信命运。那么难道我竟去请教某法师某星士,要他指点我的流年或终身的吉凶么?那也未必。这些要知道我自己都可以知道,因为知道自己应该无过于自己。我相信命运,所凭的不是吾家易经神课,却是人家的科学术数。我说命,这就是个人的先天的质地,今云遗传。我说运,是后天的影响,今云环境。二者相乘的结果就是数,这个字读如数学之数,并非虚无缥缈的话,是实实在在的一个数目,有如从甲乙两个已知数做出来的答案,虽曰未知数而实乃是定数也。要查这个定数须要一本对数表,这就是历史。好几年前我就劝人关门读史,觉得比读经还要紧还有用,因为经至多不过是一套准提咒罢了,史却是一座孽镜台,他能给我们照出前因后果来也。我自己读过一部《纲鉴易知录》,觉得得益匪浅,此外还有《明季南北略》和《明季稗史汇编》,这些也是必读之书,近时印行的《南明野史》可以加在上面,盖因现在情形很像明季也。
日本永井荷风著《江户艺术论》十章,其《浮世绘之鉴赏》第五节论日本与比利时美术的比较,有云:
我反省我自己是什么呢,我非威耳哈伦(Verhaeren)似的比利时人而是日本人也,生来就和他们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恋爱的至情不必说了,凡对于异性之性欲的感觉悉视为最大的罪恶,我辈即奉戴着此法制者也。承受“胜不过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训的人类也,知道“说话则唇寒”的国民也。使威耳哈伦感奋的那滴着鲜血的肥羊肉与芳醇的蒲桃酒与强壮的妇女的绘画,都于我有什么用呢。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在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木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
又第三节中论江户时代木板画的悲哀的色彩云:
这暗示出那样黑暗时代的恐怖与悲哀与疲劳,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正如闻娼妇啜泣的微声,深不能忘记那悲苦无告的色调。我与现社会相接触,常见强者之极其强暴而感到义愤的时候,想起这无告的色彩之美,因了潜存的哀诉的旋律而将黑暗的过去再现出去,我忽然了解东洋固有的专制的精神之为何,深悟空言正义之不免为愚了。希腊美术发生于以亚坡隆为神的国土,浮世绘则由与虫豸同样的平民之手制作于日光晒不到的小胡同的杂院里。现在虽云时代全已变革,要之只是外观罢了。若以合理的眼光一看破其外皮,则武断政治的精神与百年以前毫无所异。江户木板画之悲哀的色彩至今全无时间的间隔,深深沁入我们的胸底,常传亲密的私语者,盖非偶然也。
荷风写此文时在大正二年(一九一三)正月,已发如此慨叹,二十年后的今日不知更怎么说,近几年的政局正是明治维新的平反,“幕府”复活,不过是以阶级而非一家系的,岂非建久以来七百余年的征夷大将军的威力太大,六十年的尊王攘夷的努力丝毫不能动摇,反而自己没落了么?以上是日本的好例。
我们中国又如何呢?我说现今很像明末,虽然有些热心的文人学士听了要不高兴,其实是无可讳言的。我们且不谈那建夷,流寇,方镇,宦官以及饥荒等,只说八股和党社这两件事罢。清许善长著《碧声吟馆谈麈》卷四有论八股一则,中有云:
功令以时文取士,不得不为时文。代圣贤立言,未始不是,然就题作文,各肖口吻,正如优孟衣冠,于此而欲徵其品行,觇其经济,真隔膜矣。卢抱经学士云,时文验其所学而非所以为学也,自是通论。至景范之言曰,秦坑儒不过四百,八股坑人极于天下后世,则深恶而痛疾之也。明末东林党祸惨酷尤烈,竟谓天子可欺,九庙可毁,神州可陆沉,而门户体面决不可失,终止于亡国败家而不悔,虽曰气运使然,究不知是何居心也。
明季士大夫结党以讲道学,结社以作八股,举世推重,却不知其于国家有何用处,如许氏说则其为害反是很大。明张岱的意见与许氏同,其《与李砚翁书》云:
夫东林自顾泾阳讲学以来,以此名目祸我国家者八九十年,以其党升沉用占世数兴败,其党盛则为终南之捷径,其党败则为元祐之党碑,风波水火,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朋党之祸与国家相为终始。盖东林首事者实多君子,窜入者不无小人,拥戴者皆为小人,招来者亦有君子。……东林之中,其庸庸碌碌者不必置论,如贪婪强横之王图,奸险凶暴之李三才,闯贼首辅之项煜,上笺劝进之周钟,以至窜入东林,乃欲俱奉之以君子,则吾臂可断决不敢徇情也。东林之尤可丑者,时敏之降闯贼曰,“吾东林时敏也”,以冀大用。鲁王监国,蕞尔小朝廷,科道任孔当辈犹曰,“非东林不可进用”,则是东林二字直与蕞尔鲁国及汝偕亡者。
明朝的事归到明朝去,我们本来可以不管,可是天下事没有这样如意,有些痴颠恶疾都要遗传,而恶与癖似亦不在例外:我们毕竟是明朝人的子孙,这笔旧账未能一笔勾消也。——虽然我可以声明,自明正德时始迁祖起至于现今,吾家不曾在政治文学上有过什么作为,不过民族的老账我也不想赖,所以所有一切好坏事情仍然担负四百兆分之一。
我们现在且说写文章的。代圣贤立言,就题作文,各肖口吻,正如优孟衣冠,是八股时文的特色,现今有多少人不是这样的?功令以时文取士,岂非即文艺政策之一面,而又一面即是文章报国乎?读经是中国固有的老嗜好,却也并不与新人不相容,不读这一经也该读别一经的。近来听说有单骂人家读《庄子》《文选》的,这必有甚深奥义,假如不是对人非对事。这种事情说起来很长,好像是专找拿笔杆的开玩笑,其实只是借来作个举一反三的例罢了。万物都逃不脱命运。我们在报纸上常看见枪毙毒犯的新闻,有些还高兴去附加一个照相的插图。毒贩之死于厚利是容易明了的,至于再吸犯便很难懂,他们何至于爱白面过于生命呢?第一,中国人大约特别有一种麻醉享受性,即俗云嗜好。第二,中国人富的闲得无聊,穷的苦得不堪,以麻醉消遣。有友好之劝酬,有贩卖之便利,以麻醉玩弄。卫生不良,多生病痛,医药不备,无法治疗,以麻醉救急。如是乃上瘾,法宽则蔓延,法严则骈诛矣。此事为外国或别的殖民地所无,正以此种癖性与环境亦非别处所有耳。我说麻醉享受性,殊有杜撰生造之嫌,此正亦难免,但非全无根据,如古来的念咒画符读经惜字唱皮黄做八股叫口号贴标语皆是也,或以意,或以字画,或以声音,均是自己麻醉,而以药剂则是他力麻醉耳。考虑中国的现在与将来的人士必须要对于他这可怕的命运知道畏而不惧,不讳言,敢正视,处处努力要抓住它的尾巴而不为所缠绕住,才能获得明智,死生吉凶全能了知,然而此事大难,真真大难也。
我们没有这样本领的只好消极地努力,随时反省,不能减轻也总不要去增长累世的恶业,以水为鉴,不到政治文学坛上去跳旧式的戏,庶几下可对得起子孙,虽然对于祖先未免少不肖,然而如孟德斯鸠临终所言,吾力之微正如帝力之大,无论怎么挣扎不知究有何用?日本失名的一句小诗云:
虫呵虫呵,难道你叫着,“业”便会尽了么?
伟大的捕风
我最喜欢读《旧约》里的《传道书》。传道者劈头就说:“虚空的虚空”,接着又说道,“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这都是使我很喜欢读的地方。
中国人平常有两种口号,一种是说人心不古,一种是无论什么东西都说古已有之。我偶读拉瓦尔(Lawall)的《药学四千年史》,其中说及世界现存的埃及古文书,有一卷是基督前二千二百五十年的写本(照中国算来大约是舜王爷登基的初年),里边大发牢骚,说人心变坏,不及古时候的好云云,可见此乃是古今中外共通的意见,恐怕那天雨粟时夜哭的鬼的意思也是如此吧。不过这在我无从判断,所以只好不赞一词,而对于古已有之说则颇有同感,虽然如说潜艇即古之螺舟,轮船即隋炀帝之龙舟等类,也实在不敢恭维。我想,今有的事古必已有,说的未必对,若云已行的事后必再行,这似乎是无可疑的了。
世上的人都相信鬼,这就证明我所说的不错。普通鬼有两类。一是死鬼,即有人所谓幽灵也,人死之后所化,又可投生为人,轮回不息。二是活鬼,实在应称僵尸,从坟墓里再走到人间,《聊斋》里有好些他的故事。此二者以前都已知道,新近又有人发见一种,即梭罗古勃(Sologub)所说的“小鬼”,俗称当云遗传神君,比别的更是可怕了。易卜生在《群鬼》这本剧中,曾借了阿尔文夫人的口说道,“我觉得我们都是鬼。不但父母传下来的东西在我们身体里活着,并且各种陈旧的思想信仰这一类的东西也都存留在里头。虽然不是真正的活着,但是埋伏在内也是一样。我们永远不要想脱身。有时候我拿起张报纸来看,我眼里好像看见有许多鬼在两行字的夹缝中间爬着。世界上一定到处都有鬼。他们的数目就像沙粒一样的数不清楚。”(引用潘家洵先生译文)我们参照法国吕滂(LeBon)的《民族发展之心理》,觉得这小鬼的存在是万无可疑,古人有什么守护天使,三尸神等话头,如照古已有之学说,这岂不就是一则很有趣味的笔记材料么?
无缘无故疑心同行的人是活鬼,或相信自己心里有小鬼,这不但是迷信之尤,简直是很有发疯的意思了。然而没有法子。只要稍能反省的朋友,对于世事略加省察,便会明白,现代中国上下的言行,都一行行地写在二十四史的鬼账簿上面。画符,念咒,这岂不是上古的巫师,蛮荒的“药师”的勾当?但是他的生命实在是天壤无穷,在无论哪一时代,还不是一样地在青年老年,公子女公子,诸色人等的口上指上乎?即如我胡乱写这篇东西,也何尝不是一种鬼画符之变相?只此一例足矣!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此人生之所以为虚空的虚空也欤?传道者之厌世盖无足怪。他说,“我又专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这也是捕风,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就加增忧伤。”话虽如此,对于虚空的唯一的办法其实还只有虚空之追迹,面对于狂妄与愚昧之察明乃是这虚无的世间第一有趣味的事,在这里我不得不和传道者的意见分歧了。勃阑特思(Brandes)批评弗罗倍尔(Flaubert)说他的性格是用两种分子合成,“对于愚蠢的火烈的憎恶,和对于艺术的无限的爱。这个憎爱,与凡有的憎恶一例,对于所憎恶者感到一种不可抗的牵引。各种形式的愚蠢,如愚行迷信自大不宽容都磁力似的吸引他,感发他。他不得不一件件的把他们描写出来。”我听说从前张献忠举行殿试,试得一位状元,十分宠爱,不到三天忽然又把他“收拾”了,说是因为实在“太心爱这小子”的缘故,就是平常人看见可爱的小孩或女人,也恨不得一口水吞下肚去,那么倒过来说,憎恶之极反而喜欢,原是可以,殆正如金圣叹说,留得三四癞疮,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亦是不亦快哉之一也。
察明同类之狂妄和愚昧,与思索个人的老死病苦,一样是伟大的事业,积极的人可以当一种重大的工作,在消极的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消遣。虚空尽由它虚空,知道它是虚空,而又偏去追迹,去察明,那么这是很有意义的,这实在可以当得起说是伟大的捕风。法儒巴思加耳(Pascal)在他的《感想录》上曾经说过:
人只是一根芦苇,世上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这不必要世间武装起来,才能毁坏他。只须一阵风,一滴水,便足以弄死他了。但即使宇宙害了他,人总比他的加害者还要高贵,因为他知道他是将要死了,知道宇宙的优胜,宇宙却一点不知道这些。
两个鬼的文章
鄙人读书于今五十年,学写文章亦四十年矣,累计起来已有九十年,而学业无成,可为叹息。但是不论成败,经验总是事实,可以说是功不唐捐的,有如买旧墨买石章,花了好些冤钱,不曾得到甚么好东西,可是这双眼睛磨炼出来一点功夫,能够辨别好坏了,因为他知道花钱买了些次货,即此便是证据。我以数十年的光阴用在书卷笔墨上面,结果只得到这一个觉悟,自己的文章写不好,古人的思想可取的也不多。这明明是一个失败,但这失败是很值得的,比起古今来自以为成功的人,总是差胜一筹了。陆放翁《冬夜对书卷有感》诗中有句云:“万卷虽多当具眼,一言惟恕可铭膺。”这话说得很好,可是两句话须是分开来说,恕字终身可行,是属于处世接物的事,若是读书既当具眼,就万不能再客气,固然不可故意苛刻,总之要有自信,看了贵人和花子同样不眨眼的态度。以前读《论语》,多少还徇俗论,特别看重他,近来觉得这态度不诚实,就改正了,黄式三的《论语后案》我以为颇好,但仔细阅过之后,我想这也是诸子之一,与老庄佛经都有可取处,若要作为现代国民的经训缺漏甚多,虽然原是儒家思想的重要史料。看古人的言论,有如披沙拣金,并不是全无所得,却是非常苦劳,而且略不当心,便要上当,不但认鱼目为明珠,见笑大方,或者误食蟛蜞,有中毒之危险。我以多年的苦辛,于此颇有所见,古人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今则持赠固难得解人,中国事情想来很多懊恼,因此亦不见得可怡悦。只是生为中国人,关于中国的思想文章总该知道个大概,现在既能以自力略为辨别,不落前人的窠臼,未始不是可喜的事也。
我所写的文章都是小篇,所以篇数颇多,至于自己觉得满意的实在也没有,所以文章是自己的好,这句成语在我并不一定是确实的。人家看来不知道是如何?这似乎有两种说法。其一是说我所写的都是谈吃茶喝酒的小品文,不是革命的,要不得。其二又说可惜少写谈吃茶喝酒的文章,却爱讲那些顾亭林所谓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与文学离得太远。这两派对我的看法迥异,可是看重我的闲适的小文,在这一点上是意见相同的。我的确写了些闲适文章,但同时也写正经文章,而这正经文章里面更多的含有我的思想和意见,在自己更觉得有意义。甲派的朋友认定闲适文章做目标,至于别的文章一概不提,乙派则正相反,他明白看出这两类文章,却是赏识闲适的在正经文章之上。因为各人的爱好不同,原亦言之成理,我不好有甚么异议,但这一点说明似乎必要。我写闲适文章,确是吃茶喝酒似的,正经文章则仿佛是馒头或大米饭。在好些年前我做了一篇小文,说我的心中有两个鬼,一个是流氓鬼,一个是绅士鬼。这如说得好一点,也可以说叛徒与隐士,但也不必那么说,所以只说流氓与绅士就好了。我从民国八年在《每周评论》上写《祖先崇拜》和《思想革命》两篇文章以来,意见一直没有甚么改变,所主张的是革除三纲主义的伦理以及附属的旧礼教旧气节旧风化,等等,这种态度当然不能为旧社会的士大夫所容,所以只可自承是流氓的。《谈虎集》上下两册中所收自《祖先崇拜》起,以至《永日集》的《闭户读书论》止,前后整十年间乱说的真不少,那时北京正在混乱黑暗时期,现在想起来,居然容得这些东西印出来,当局的宽大也总是难得的了。但是杂文的名誉虽然好,整天骂人虽然可以出气,久了也会厌足,而且我不主张反攻的,一件事来回的指摘论难,这种细巧工作非我所堪,所以天性不能改变,而兴趣则有转移,有时想写点闲适的所谓小品,聊以消遣,这便是绅士鬼出头来的时候了。话虽如此,这样的两个段落也并不分得清,有时是综错间隔的,在个人固然有此不同的嗜好,在工作上也可以说是调剂作用,所以要指定那个时期专写闲适或正经文章,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去年写过一篇《灯下读书论》,与十七年所写的《闭户读书论》相比,时间相隔十有六年,却是同样的正经文章,而在这中间写了不少零碎文字,性质很不一律,正是一个好例。
民国十四年《雨天的书》序中说:
我平素最讨厌的是道学家,岂知这正因为自己是一个道德家的缘故。我想破坏他们的伪道德不道德的道德,其实却同时非意识地想建设起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来。
三十三年《苦口甘口》序中又云:
我一直不相信自己能写好文章,如或偶有可取,那么所可取者也当在于思想而不是文章。总之我是不会做所谓纯文学的,我写文章总是有所为,于是不免于积极,这个毛病大约有点近于吸大烟的瘾,虽力想戒除而甚不容易,但想戒的心也常是存在的。
这也可以算作一例,其间则相差有二十个年头了。我未尝不知道谦虚是美德,也曾努力想学,但又相信过谦也就是不诚实,所以有时不敢不直说,特别是自己觉得知之为知之的时候,虽然仿佛似乎不谦虚也是没有法子。自从《新青年》《每周评论》及《语丝》以来,不断的有所写作,我自信这于中国不是没意义的事,当时有陈独秀钱玄同鲁迅诸人也都尽力于这个方向,现今他们已经去世了,新起来的自当有人,不过我孤陋寡闻不曾知道。做这种工作并不是图甚么名与利,世评的好坏全不足计较,只要他认识得真,就好。我自己相信,我的反礼教思想是集合中外新旧思想而成的东西,是自己诚实的表现,也是对于本国真心的报谢,有如道士或狐所修炼得来的内丹,心想献出来,人家收受与否那是别一问题,总之在我是最贵重的贡献了。至于闲适的小品我未尝不写,却不是我主要的工作,如上文说过,只是为消遣或调剂之用,偶尔涉笔而已。外国的作品,如英吉利法阑西的随笔,日本的俳文,以及中国的题跋笔记,平素也稍涉猎,很是爱好,不但爱诵,也想学了做,可是自己知道性情才力都不及,写不出这种文字,只有偶然撰作一二篇,使得思路笔调变换一下,有如饭后喝一杯浓普洱茶之类而已。这种文章材料难找,调理不易。其实材料原是遍地皆是,牛溲马勃只要使用得好,无不是极妙文料,这里便有作者的才情问题,实做起来没有空说这样容易了。我的学问根柢是儒家的,后来又加上些佛教的影响,平常的理想是中庸,布施度忍辱度的意思也颇喜欢,但是自己所信毕竟是神灭论与民为贵论,这便与诗趣相远,与先哲疾虚妄的精神合在一起,对于古来道德学问的传说发生怀疑,这样虽然对于名物很有兴趣,也总是赏鉴里混有批判,几篇《草木虫鱼》有的便是这种毛病,有的心想避免而生了别的毛病,即是平板单调。那种平淡而有情味的小品文我是向来仰慕,至今爱读,也是极想仿做的,可是如上文所述实力不够,一直未能写出一篇满意的东西来。以此与正经文章相比,那些文章也是同样写不好,但是原来不以文章为重,多少总已说得出我的思想来了,在我自己可以聊自满足的了。乙派以为闲适的文章更好,希望我多作,未免错认门面,有如云南火腿店带卖普洱茶,他便要求他专开茶栈,虽然原出好意,无奈栈房里没有这许多货色,摆设不起来,此种实情与苦衷亦期望友人予以谅解者也。以店而论,我这店是两个鬼品开的,而其股份与生意的分配究竟绅士鬼还只居其小部分,所以结果如此,亦正是为事实所限,无可如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