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自命“先知”的人常常说:“美国的物质发展终有到头的一天;到了物质文明破产的时候,社会革命便起来了。”
我可以武断地说:美国是不会有社会革命的,因为美国天天在社会革命之中。这种革命是渐进的,天天有进步,故天天是革命。如所得税的实行,不过是十四年来的事,然而现在所得税已成了国家税收的一大宗,巨富的家私有纳税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这种“社会化”的现象随地都可以看见。从前马克思派的经济学者说资本愈集中则财产所有权也愈集中,必做到资本全归极少数人之手的地步。但美国近年的变化却是资本集中而所有权分散在民众。一个公司可以有一万万的资本,而股票可以由雇员与工人购买,故一万万的资本就不妨有一万人的股东。近年移民进口的限制加严,贱工绝迹,故国内工资天天增长;工人收入既丰,多有积蓄,往往购买股票,逐渐成为小资本家。不但白人如此,黑人的生活也逐渐抬高。纽约城的哈伦区,向为白人居住的,十年之中土地房屋全被发财的黑人买去了,遂成了一片五十万人的黑人区域。人人都可以做有产阶级,故阶级战争的煽动不发生效力。
我且说一件故事。
我在纽约时,有一次被邀去参加一个“两周讨论会”(FhtlyForum)。这一次讨论的题目是“我们这个时代应该叫什么时代?”。十八世纪是“理智时代”,十九世纪是“民治时代”,这个时期应该叫什么?究竟是好是坏?
依这个讨论会规矩,这一次请了六位客人作辩论员:一个是俄国克伦斯基革命政府的交通总长;一个是印度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有名的“效率工程师”(Effigineer),是一位老女士;一个是纽约有名的牧师(Holmes);一个是工会代表。
有些人的话是可以预料的。那位印度人一定痛骂这个物质文明的时代;那位俄国交通总长一定痛骂鲍尔雪维克;那位牧师一定是很悲观的;我一定是很乐观的;那位女效率专家一定鼓吹她的效率主义。一言表过不提。
单说那位劳工代表Franey(?)先生。他站起来演说了。他穿着晚餐礼服,挺着雪白的硬衬衫,头发苍白了。他站起来,一手向里面衣袋抽出了一卷打字的演说稿,一手向外面袋里摸出眼镜盒,取出眼镜戴上。他高声演说了。他一开口便使我诧异。他说:我们这个时代可以说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的最伟大的时代,最可惊叹的时代。
这是他的主文。以下他一条一条地举例来证明这个主旨。他先说科学的进步,尤其注重医学的发明;次说工业的进步;次说美术的新贡献,特别注重近年的音乐与新建筑。最后他叙述社会的进步,列举资本制裁的成绩,劳工待遇的改善,教育的普及,幸福的增加。他在十二分钟之内描写世界人类各方面的大进步,证明这个时代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
我听了他的演说,忍不住对自己说道:这才是真正的社会革命。社会革命的目的就是要做到向来被压迫的社会分子能站在大庭广众之中歌颂他的时代为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
四往西去!
我在莫斯科住了三天,见着一些中国共产党的朋友,他们很劝我在俄国多考察一些时间。我因为要赶到英国去开会,所以不能久留。那时冯玉祥将军在莫斯科郊外避暑,我听说他很崇拜苏俄,常常绘画列宁的肖像。我对他的秘书刘伯坚诸君说:我很盼望冯先生从俄国向西去看看。即使不能看美国,至少也应该看看德国。
我的老朋友李大钊先生在被捕之前一两月曾对北京朋友说:“我们应该写信给适之,劝他仍旧从俄国回来,不要让他往西去打美国回来。”但他说这话时,我早已到了美国了。
我希望冯玉祥先生带了他的朋友往西去看看德国美国;李大钊先生却希望我不要往西去。要明白此中的意义,且听我再说一件有趣味的故事。
我在日本时,同了马伯援先生去访问日本最有名的经济学家福田德三博士。我说:“福田先生,听说先生新近到欧洲游历回来之后,先生的思想主张颇有改变,这话可靠吗?”
他说:“没有什么大的改变。”
我问:“改变的大致是什么?”
他说:“从前我主张社会政策,这次从欧洲回来之后,我不主张这种妥协的缓和的社会政策了。我现在以为这其间只有两条路,不是纯粹的马克思派社会主义,就是纯粹的资本主义。没有第三条路。”
我说:“可惜先生到了欧洲不曾走得远点,索性到美国去看看,也许可以看见第三条路,也未可知。”
福田博士摇头说:“美国我不敢去,我怕到了美国会把我的学说完全推翻了。”
我说:“先生这话使我颇失望。学者似乎应该尊重事实。若事实可以推翻学说,那么,我们似乎应该抛弃那学说,另寻更满意的假设。”
福田博士摇头说:“我不敢到美国去。我今年五十五了,等到我六十岁时,我的思想定了,不会改变了,那时候我要往美国看看去。”
* * * *
这一次的谈话给了我一个绝大的刺激。世间的大问题决不是一两个抽象名词(如“资本主义”、“共产主义”等等)所能完全包括的。最要紧的是事实。现今许多朋友却只高谈主义,不肯看看事实。孙中山先生曾引外国俗语说:“社会主义有五十七种,不知那一种是真的。”岂但社会主义有五十七种?资本主义还不止五百七十种呢!拿一个“赤”字抹杀掉新运动,那是张作霖吴佩孚的把戏。然而拿一个“资本主义”来抹杀掉一切现代国家,这种眼光究竟比张作霖吴佩孚高明多少?
朋友们,不要笑那位日本学者。他还知道美国有些事实足以动摇他的学说,所以他不敢去。我们之中却有许多人决不承认世上会有事实足以动摇我们的迷信的。
五东方人的“精神生活”
我到纽约后的第十天——一月二十一日——《纽约时报》上登出一条很有趣味的新闻:
昨天下午一点钟,纽吉赛邦的恩格儿坞(Englewood,N。J。)的山郎先生住宅面前,围了许多男男女女、小孩子、小狗,等着要看一位埃及道人(Fakir)名叫哈密的被活埋的奇事。
哈密道人站在那掘好的坟坑的旁边;微微的雨点洒在他的飘飘的长袍上。他身边站着两个同道的助手。
人越来越多了。到了一点一分的时候,哈密道人忽然倒在地下,不省人事了。两个请来的医生同了三个报馆访员动手把他的耳朵、鼻子、嘴都用棉花塞好。随后便有人来把哈密道人抬下坟坑,放在坑里的内穴里。他脸上撒了一薄层的沙。内穴上面用木板盖好。
内穴上面还有三尺深的空坑,他们也用泥土填满了。填满了后,活埋的工作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