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金沙江——从汉口到宜昌——中国的暴乱和叛乱——圣诞夜——老月和扬基旗
有三层甲板的“江和号”就停泊在汉口码头。船吃水5英尺8英寸,船长则喝威士忌。这是艘双推进的新船,长275英尺,非常适合在扬子江上游航行。外宾舱位里没有电铃,即便船长要召唤侍者,也只能敲打那些一英寸厚的隔板。那天是虎年冬月十九日,也称光绪二十八年。当我们缓慢离开码头、驶入汹涌的河道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夏季,汉口的水流流速是每小时6节,而现在只有2节。我穿越“中央王国”长途之旅的下一段就这样开始了。沿江两岸的景致到目前为止一直十分单调,但扬子江本身非常壮美。它是大清国西部联结人口最为稠密的东部地区,直至东海的唯一通道,也是穿越这个古老国家的唯一交通干线。在中国的旅行者可以说别无选择,只能遵循普劳图斯(Plautus)[1]的忠告——
Viamqui,quadeveniatadmare
&etamemsibi。
谁若不识前往海边的道路,
只须沿着一条河顺流而下。
华北地区有很多路上颠簸行驶着的一些稀奇古怪、没有减震器的双轮骡车,发出刺耳的声音;而在广阔的扬子江流域,就连能走那种骡车的路也没有一条,有的只是狭窄的羊肠小道。扬子江没有遭受过任何污染;我想中国的其他河流大致也是如此,其中的原因就在于,各种各样的垃圾都可做农田的肥料。任何东西,只要能使土壤提升肥力,天朝的农民就会细心储存。所以,如果没有沉淀物,我会毫不犹豫地饮用“荆江”的江水。这是人们对位于沙市上游那一段扬子江的称呼。第二天夜里,我们到了湖南岳州(岳母之州)[2]的码头,并在其对面那死寂般的缓流中抛锚。这是一个薄雾笼罩和沉闷的夜晚。
前次沿江而下旅行时,“江和号”也曾在同一个地方停泊,那时这儿正发生一场不同寻常的暴乱。根据船长的讲述,故事是这样发生的。一个厨师带着他的助手,拎着一篮柑橘上岸,打算换些鲜蛋来。一群粗野的家伙向他冲来,踢翻他的篮子,抢走他的柑橘,还把他赶进了河里。他是个身手敏捷的中国人,纵身跳上一条舢板,迅速赶往“江和号”。但他那不幸的助手则落在了那群攻击者的手中。他一边沿着船侧往上爬,一边让船上的水手取来武器。他们都是广东人,平常也都十分平和和行为端正,可是厨师的遭遇激怒了他们。于是他们带着绞盘杆、绞车杠、拨火棍和其他火器,跳上几条舢板,前去报仇。途中,他们拟订了攻击计划,勾勒了战斗要点。打架的欲望急不可待,他们在岳州码头登陆,径直朝衙门方向奔去。厨师的助手已经被人扭送到那里,正在接受审讯。这群愤怒的广东人一边往前冲,一边左右挥舞着从船上带来的铁家伙。他们撞开大门,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公堂上。审案的知县见状惊恐不已,向囚犯喊了声“无罪释放”,便拔腿逃逸了。至此,这次突袭的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结果也非常成功。可是那强悍的朝廷命官没跑多远,就吹了两声号角,召手下的军队前来营救。一场混战随即发生。士兵把救助者赶回了岸边,后者有的划舢板,有的游泳,返回了轮船。两名船上的水手失踪,另有好几个被刺刀刺伤了头部,只得卧床疗伤。自从普林尼[3]时代以来,和平就是中华帝国的常态,偶然也有些地方性的小暴乱;而在两次和平时期之间,则会发生一些范围广泛的叛乱和革命。要知道中国人在革命到来时究竟能做出些什么,不妨看看那次可怕的太平天国运动。那场运动的战斗口号是“铲除妖孽!”在那次大变动中,约一千万人直接或间接地丢了生命。倘若它成功,那么今天搭乘“江和号”沿江而上的传教士,有可能正在走向地球上的另一个国家。因为清王朝可能已被那些亲基督教的叛乱者推翻。那样的话,也许会诞生一个拥有四万万人口的基督教国家!
湖南最富有的寺庙会馆的华丽内门,门前有冥钱炉和汉白玉狮子雕像。
就在15到20年前,来扬子江上游地区的游客屈指可数,即便是现在,大家也都知道,除了传教士之外,游客依然不是很多。但有一点人们不会忘记,那就是,领事所掌握的和公众所知道的有关这个地区的信息,大多来自那些传教士。在西部的各个行省,传教士过着十分艰苦的生活。松潘的卡卢姆正在西藏边境一带工作,他讲了一个自己的故事。寒冬的一天黄昏,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一个外貌粗犷的信使急匆匆跑来,说松潘以北40里的漳腊有个病人,问他是否可以立刻与他前去看看。他同意了,随即起身出发。在经过一个镇子,走过西藏边境上的最后一个要塞后,他们看见在前面偏僻的河岸边有一个磨坊和一间孤零零的茅屋。在向导的要求下,传教士走进了茅屋,在一个房间里发现有个男子正躺在角落处的羊皮**。原来他是一个受了伤的藏人。他以沙哑的声音有礼貌地欢迎传教士的到来。然后,他伸手从背后取出一个大包裹,看上去像是一包羊毛。他急切地说:“给你。他们告诉我说,如果我能让它热着,你就能把它再接上的。”传教士接过包裹,走到窗台边,打开一看,发现那是一只男人的手,从腕关节处砍下来的。“这只手已经死了,再也接不上了。”这位传教医师说。那个幻想破灭的人似乎心都碎了,用极其凄惨的声音一再重复:“他们告诉我说,如果我能让它热着,你就能把它再接上的。”当问到他是怎样失去自己的手时,他回答说:“我带着些银两正在走路,一群强盗突然拦路抢劫。我拼命自卫,杀了他们三个人。”他称自己是猎人,靠枪生活;他说得没错,因为他无疑也是个强盗。卡卢姆发现,他曾企图抢走一个头人的女儿,所以与女方的亲戚大打出手,并因此弄丢了自己的手。这位仁慈医生的精心照料赢得了那位强悍藏人的心。后来,当这位没了一只手的藏人康复以后,经常带些野鸡和其他猎物送给他的恩人,以表自己的感激之情。此间的一位老头领曾经这样说过:“这儿的人都会拦路打劫,直到40岁才罢休,然后,他们便会去转着经轮,试图以此来赎回过去的罪孽。”
我仔细观察过甲板上那些传教士,没有发现他们有谁在破戒饮酒,也没听到有谁在诅咒发誓。恰好相反,我跟这群传教士相处甚欢,并且观察到他们的举止很优雅。我曾不止一次地看到,在甲板上成群的中国人围着一位传教士,后者正认真地讲述拿撒勒的耶稣等绝妙故事,而中国人也都听得很认真。
“江和号”上不仅有传教士,也有商人和官吏。就像其他事物一样,中国的官僚制度也是趣味盎然。清朝的命官人人能言善辩、吃喝讲究和衣着华贵。一般而言,那些官员都精明能干、绝非蠢才。我曾听说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县官如何摆平天主教徒的事。有个当地居民找到神父,自我举荐,要求入教。经过专门教导成了教会成员之后,他与一个同行发生了经济纠纷,被告上了县衙。神父迅速来到堂上,为他的信徒辩护。他一口咬定,坚信皈依者乃心地善良之人,之所以成为被告,纯属迫害。所以,出于害怕教会,这个案子被当堂驳回。但县官不愿就此而服输,于是将原告叫到一旁,告诉他说:“你也去入教,然后把那家伙给我带来,告他同样的罪,我保你获胜。”事情果真如此。
据说有一次,慈禧太后亲自出面,要在两个大臣之间做出裁决,可她又不想让谁难堪,因为两人中,一个有鼓鼓的钱袋,一个有强大的军队。事由是如何分割一笔贵重财产,而她的裁决完全可以与所罗门媲美——那两人恰好是兄弟,她裁定由弟弟将财产一分为二,而由兄长先做选择。
在离四川省会约40里的地方,有个人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外甥,并割下两人的头颅,到县衙告状,声称这两人通奸。为了验证真假,县官下令,让人搬来一个大木桶,放入清水,再将两颗血淋淋的头颅放进水里。“如果头颅面对面,则证明二人有罪,”他说,“如果背对背,则二人就是清白的。”两颗头颅背对背,该人被当场拿下,身系铁镣,投入阴森的大牢,等待应有的报应。对天朝官僚体制的谴责,最中肯的,虽然是无意识的,可能要算一个传教士了,他批评中国人的特征时,说了这么一段话:“尽管清朝官僚体制腐败透顶,但许多官吏个人还是正派和令人敬重的。”
离开岳州之后,我们的下一个停靠码头是沙市。据说,扬子江流域第十次暴乱就发生在此地。游客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到一道堤坝上了,它高达25英尺,保护着身后那低于冬季现行水位的广大地区。堤坝中的一段共分三层,层层叠加,每层高度在10英尺左右。四年前暴乱发生时,这里所有的领事馆和轮船公司都尽数被毁。但奇怪的是,传教士没有受到丝毫滋扰。在沙市,聚集在江边石阶上等船的人们都穿着蓝色的长袍;这种蓝色奇观,在我的中国之行中还没有见过。
沙市有一个很有趣的皈依者。石先生是个泥瓦匠,家住金县,在当地小有名气,也受过一点教育。一天,他正走在县衙所在的大街上,突然看到一个清道夫在捡拾纸屑,从泥泞的街道上“拯救”那些备受尊崇的字纸。他拿着一本书跑来对石先生说:“劳您驾,好心的先生,请您帮我看看这个,我不识字。”石先生瞟了一眼封面,知道那是一本基督教徒的小册子。“啊,这可是好书,讲的是《旧约》《新约》和《圣经》。给我吧。”他把书带回家里仔细阅读,并决心要对这种新的教义有更多的认识,于是他四处打听,终于知道沙市就有洋人在传播这种新的教义。他动身到了五英里外的沙市,找到了在那里的瑞典宣教士,向他们讨要《旧约》《新约》和《圣经》。他们试图向他解释,说《旧约》和《新约》就是《圣经》,但在一段时间里,他却认为那些人有点自私,企图独自享受最好的东西。不过他很快被说服了,并再次皈依了基督教。去年春天,他接受了洗礼,现在是个书商和福音传道者,尽管他年纪已经很大。
宜昌的苏格兰传教士们
“江和号”上的传教士们
这里有位御史,已逾古稀之年,拥有进士头衔,可还是皈依了基督教。他粗通新学,所以成功地为他众多信奉儒教的朋友答疑解惑。
沙市县有八万人口,据说是个很差的地方,甚至还有人说,这里是中国最糟糕的地区之一;但对这般言论,我却总是表示怀疑。据我的耳濡目染,沙市的缺点跟人口相近的中国的任何一个城市相比,并没有什么更加突出之处。或许是近来有所改善的缘故吧。
正午刚过,我们的船便驶离了沙市。路途中一切相安无事,可黄昏时分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骚乱。有个当地游客去找厨师讨要开水,那时船上并无开水,可他不肯就此罢休,非要不可。餐室的一位侍者怒不可遏,向那个冒犯者猛扑过去,一把拽住他的发辫,扭打起来。一个宣教士好不容易才把两个打架者分开。二副穿着背上开着大口的睡衣及时赶到,这场**才算罢休。
第二天清晨天气非常好,只可惜这良好的开端没能持续多久。河面浓雾弥漫,我们只得再次抛锚。不过,我们又上行了一段,而且沿岸的景致也常变常新。平原地区的单调让位给了丘陵地带的景色,美丽如画。在看过了无尽的平地后,我们都倍感兴奋。距宜昌下游40英里时,群山首先映入眼帘,那么壮美,那么动人。我满心欢喜,终于走完了下游那些乏味的平原和冲积盆地。正午时分,我们经过白洋镇,那里到处是石灰石采石场和石灰窑。眼前是一幅美丽的画卷:一座富丽堂皇的道观,坐落在一个迷人的山腰;远处是高耸入云的山峦;一个高高的小山顶上,孤傲地矗立着一方浅色的宝塔,其南侧的斜坡上,还有许多宝塔。在半小时的时间内,我就看到了好几座宝塔,比在扬子江上任何其他地方看到的都要多。在负鼠岬,有两只白山羊正在觅食,为了寻找暗礁,我们派出了汽艇。这艘小巧玲珑的汽艇,一边来回穿梭,一边抛下些大头系着石块的长竹竿,用来标出安全航道。一旦发现深水,汽艇则会打出一面黑旗。两个小时后,我们进入了虎牙峡。其两岸各有一座寺庙,以制约那些出没于这优美风景地段的精灵。
四川省官员张纯登(gg)
浓雾消散后,我们开足马力,直奔宜昌,到达时正好是下午5点。港口停泊着无数的当地船只。高高的江岸上,一栋栋洋房鳞次栉比。一艘中国兵船即刻开了过来,一位官员走上甲板,受命前来迎接我。遗憾的是,我已先期上岸,安排下一步的航程去了,所以错过了与他的相会。但我遇到了一个士兵,他告诉了我这位官员的来访,并说那艘炮船和一艘红色保甲船会于第二天清晨6点钟到轮船边来等我。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而我也抓住了机会。一个美国游客将成为乘坐中国兵船旅行的第一人!我真诚地感谢这样的礼遇,并很高兴感受这新奇的事物。那天正好赶上圣诞节的前夕。在苏格兰宣教士丁慰宁[4]的私宅,我还见到了另外几个外国人。其中有斯图克医生,他是个精通外科医学的传教士,做了大量工作,赢得了中外人士的广泛信任,包括华人和洋人;我还结识了两位来自新西兰的女士。在这里,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中国内地会的饶兴道邀我与海思波[5]和埃文斯共进晚餐,他们俩也正要前往西部。墙壁上挂着镶嵌着宜人翠绿的祝匾,在染成大红色的洁白棉布上,写着“新年快乐”几个大字。
宜昌附近的人力耕田
用水牛耕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