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确认过这件事是真的,不是什么恶毒的玩笑后,楚格只有极短暂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后便是排山倒海、滔天巨浪般的悔恨。她恨自己没多关心晓茨——我到底把时间花在哪些狗屁事情上了——她恨自己偷懒,嫌麻烦,怕累,明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她是有空的,她失业在家,什么正事都没干,每天只是在**打着滚,刷着毫无营养、看过即忘的视频和八卦帖子,流连在购物APP的页面——我竟然宁愿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不值一提的狗屁事情上,也不愿意多去看晓茨一次。
就算她工作再忙再累,再没时间,至少一起吃顿饭总是可以的,或者就去她公司附近,找个地方喝杯咖啡,吃块蛋糕,最差最差我还能去接她下班,一路散散步,聊聊天……现在,楚格恨透了自己的愚蠢、短视,为什么一直以来她会那么笃定地相信她们都还年轻,以后多的是时间?为什么那自信呢——俞楚格,她问自己,为什么此时此刻都没有诚意去做的事,你却寄希望于彼时彼刻?
自责在心里结成了一只茧,楚格从此有了无法消弭的心魔,而她又似乎完全没有打算从自伤中走出来。于是,在旁人看来,楚格这副样子实在有些病态了。
终于,桑田说出那句话。
“我没想到,晓茨对你有这么重要……”她顿了顿,说,“嗯,我当然知道,她是我们的好朋友,只是没想到对你的打击会……这么大。”
楚格心一沉,无论是桑田的语气还是这句话本身,都是一种强烈的刺激。违和感伴随着腾腾怒火在她胸腔里燃烧,她难以置信——桑田竟然会这么说,如此轻描淡写,她理解不了桑田这句话里的用意,自然也就无从反驳,只能哑然地看向对方。
桑田的眼神平静又深远,看不出任何情绪,语调也很平稳:“逝者已矣,你是连自己的日子都不打算好好过了?”
“伤心是必然的,太突然了……我也很意外,我也很难过,我不是一点儿愧疚都没有。可你也该跳脱出来,好好想想,天大的痛苦也该有个期限,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那不是个问句,楚格知道,但她依然没有出声。
桑田的话虽然听上去无情得刺耳,却实在是一番忠言,不是真心为你好的朋友谁会担着被厌恶的风险来做丑人。
事情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而楚格却还像刚接收到噩耗似的,即使是安静的时候也只是在安静地发着疯。桑田不是不尊重她悲伤的权利,也不是不能体会她的感受,她理解同辈好友的猝然离世对人会造成怎样的冲击,但对于活着的人来说,生活总要继续——很无力的现实,但人也只能活在现实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桑田,可能你的看法是对的,我太软弱了,只是,晓茨那么年轻……”楚格艰难地缝合支离破碎的语言,可依旧词不达意。
她的悲痛里埋藏着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因由,她哭的不仅是
晓茨,不仅是自己的好友,更深层里是她曾长久地凝望着晓茨如何拼尽全力对抗着某种强悍的力量,但最终却是那股力量证明了自己的不可战胜,楚格是为了这份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失败而哭。
她知道桑田不能洞察到这一层:桑田与晓茨之间有些交情,但这份交情就像毕业时转给学妹的饭卡,顺手送给保洁阿姨的衣架和热水壶,捆起来卖给废品站的旧书籍,一起封在了人生那个青涩的阶段,没有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发芽结果。
所以,楚格想,即便我将一切掰开揉碎来讲给桑田听,也是多余的。
这就是我和桑田的区别——尽管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方方面面都合拍,能坦诚地分享喜怒哀乐,但我天然欠缺一点儿潇洒和豁达,也始终没能学会成熟地面对人生。
一股凉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楚格觉得自己就像是夏末的最后一只蝉。
夜晚楚格坐在飘窗上看月亮。
这晚是新月,深黑的丝绒天幕上只有一道清冷的弧线发出幽幽银光。
她察觉到,在自己脑海中,晓茨的样子已经不太真切了。
越使劲儿回想,那个影像就越模糊。时间将会磨灭更多关于逝者的回忆、更多她们曾经相处的片段和零星琐事,终将有一
天,她会只记得这个名字,而这个人过往的种种,那些曾经鲜活的、跳动过的证据都将被新的际遇覆盖。
窗边摆放着一只豆绿色的铁书架,无序地插放着各种开本的书籍,在错落和凌乱中竟然呈现出随性的美感。楚格从书架最上层抽出那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尼罗河上的惨案》,是从晓茨床头拿来留给自己做纪念的。
整本书鼓得轻微变形,书页之间像夹着书签一样夹着很多祖马龙的试香纸。香味已经渗进书页,每一页的气味都不相同,明面上这是一本侦探小说,实际上这是晓茨的香水收集册。
晓茨曾经开玩笑地讲起:“等我将来有钱了,就把这个牌子所有的香味都买一瓶回来摆着,100毫升那种,像专柜那样陈列。光是幻想一下我就很兴奋了,欸楚格,我这算不算是陷入了消费主义的陷阱?”
楚格想起那女孩说这句话的情形,脸上浮起了一个像哭的微笑,脑海中那帧画面似乎变得清晰了一点儿。
她把脸靠近书页,小心翼翼地闻着那一页的香味,神思朝着极高极远的地方飘**而去,或许那便是晓茨常说的快乐岛。
“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待生活的吗?在这个难题和下一个难题之间的空白时间,我将它称之为生活。”
晓茨的声音轻柔缥缈,在楚格脑海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