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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驻矿员（第1页）

暴雨过后第十天，山谷的泥土终于不再滑动。周景明依旧每天清晨五点起身，沿着引水渠走一圈。这一次，他没有停下扶苗的手，而是多带了一把铁锹，在几处松软的坡脚重新夯土加固。沙棘根系已开始扎牢，嫩叶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像无数双睁开的眼睛。

“你这不只是守土了。”岳青山拄着拐杖站在渠头，声音比前些日子有力了些，“你在种未来。”

周景明没应声，只将最后一锹泥拍实，才缓缓直起腰来。“老岳，你说人这一辈子，能守住几件事？”

“一件就够了。”岳青山望着远处新立的智能采选站轮廓，“只要守得住心，地就不会荒。”

两人并肩往回走时，朝阳正爬上跳汰车间的屋顶，铁皮被晒得发亮，映出斑驳如旧伤疤的锈迹。那场风波虽已过去，但周景明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动过，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就像人心，裂过一次，就得用更多的信任去缝合。

武阳一早便等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攥着一份文件，眉头拧成疙瘩。“北京那边来了通知，说是‘资源优化整合试点政策’要落地，鼓励‘优势企业兼并重组中小矿权主体’。”他把“优势企业”四个字咬得极重，“附件里列了几个参与单位，其中一家，就是去年那个伪‘协调中心’背后的实际出资方。”

周景明接过文件，一页页翻看。纸面整洁，格式规范，红头文件的标准模板，甚至盖有国务院某直属机构的章。可越往后读，他的眼神越冷。

“这不是政策，是糖衣炮弹。”他说，“他们学乖了，不再硬抢，改用‘改革’的名义来收编。今天叫‘整合’，明天就能叫‘国有化’，后天??我们的章程就成了废纸。”

“要不要召集理事会？”武阳问。

“不急。”周景明把文件轻轻放在桌上，“让他们先演。我们得看清这出戏到底想唱什么。”

果然，三天后，自治区自然资源厅召开视频会议，宣布启动首批“矿区协同发展示范区”建设，哈巴河被列为候选名单之一。会上提出，凡入选者，可在税收、贷款、技术升级方面获得倾斜支持，条件是：必须与指定央企建立“战略协作关系”，并开放部分股权用于“市场化配置”。

消息传开，社员们议论纷纷。有人心动??毕竟资金和技术的支持是实打实的；也有人愤怒，说这是换汤不换药的吞并手段。食堂里、宿舍楼前、车间交接班时，争论声此起彼伏。

周景明没有立刻表态。他让陈志远组织了一场为期一周的“全民听证会”，每晚七点在文化礼堂举行，邀请法律顾问解读文件条款，由普通工人、家属、青年技术员轮流发言。

第一个上台的是阿依努尔。她穿着工装裙，胸前别着那枚铜质徽章，声音不大却清晰：“我爸爸临终前对我说，‘你要记住，咱们不是打工的，咱们是主人。’如果今天我把股权交出去一半，那明天谁来做主？是我，还是坐在北京办公室里数报表的人？”

台下一片寂静。

接着是一位老电工，名叫李广生，六十八岁，从1986年起就在矿区干活。他拿着话筒，手有些抖：“我这辈子修过三千多次电路，换过两百多个灯泡。我没读过多少书，但我知道一件事：灯要亮，线不能断。现在有人要剪我们的线，说是为了让我们更亮??可没了主线，再好的灯也是摆设。”

掌声雷动。

最后一晚，周景明走上台。他没带稿子，也没看屏幕，只是站在聚光灯下，像三十年前那样，面对一群疲惫却坚定的脸。

“他们说得很好听。”他说，“‘协同’‘共赢’‘现代化管理’。可他们从来不问我们愿不愿意。他们把我们当成可以拆解的零件，而不是活生生的人。但我们不是机器，我们是有记忆的集体。我们记得冬天怎么熬过来的，记得谁在最难的时候没松手，记得那一碗分着喝的糊糊里，有多少人的体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我可以签协议，可以把公章递出去，可以让所有人都拿更高的工资。但我做不到一件事??看着你们的孩子将来问我：‘爷爷，你们那时候为什么不反抗？’”

会场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所以，我的答案是：不加入，不妥协，不交出主权。我们可以合作，但必须平等；可以发展，但不能背叛初心。否则，哪怕金山堆到天上去，我们也丢了做人最根本的东西。”

第二天清晨，合作社正式向自治区政府提交《关于自愿放弃‘协同发展示范区’申报资格的说明》。文中写道：“本社始终坚持集体所有制原则，任何外部合作均不得改变企业性质、动摇民主决策机制。我们欢迎技术支持与经验交流，但拒绝以牺牲自主权为代价的‘帮扶’。”

这份声明被连夜上传至网络，短短十二小时转发超百万次。有媒体称其为“新世纪的宣言书”，也有学者撰文分析：“哈巴河现象揭示了一种可能??在资本洪流中，仍存在一种基于共同体认同的抵抗力量。”

一个月后，国家发改委发布补充通知，明确“试点政策不得强制推行，尊重基层组织自主选择权”。原本咄咄逼人的推进节奏悄然放缓。

而在这期间，山谷的生活仍在继续。

春天深了，尾矿库生态修复区的野菊花开得更加茂盛。孙子带着实习生架设监测桩，记录植物覆盖率和土壤重金属含量变化。数据显示，三年间，镉、铅浓度下降逾百分之六十，植被多样性提升近四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