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第十四天,山谷的泥土终于彻底凝固。周景明站在引水渠尽头,望着那片被雨水反复冲刷过的坡地,沙棘苗已不再歪斜,根系深扎进湿润的土层,嫩叶在风中轻轻摆动,像无数只挥动的小手。他脱下胶靴,赤脚踩进泥里,感受着大地从寒冬中苏醒的温度??不再是滑腻流动的泥浆,而是坚实、温厚、有回响的土壤。
“稳了。”他低声说,仿佛在对土地说话,也像是对自己。
岳青山拄着拐杖走来,身后跟着武阳和陈志远。三人脸上都带着连日来的疲惫,但眼神清明。“东线抢修队昨晚收工了,新路比原来宽两米,还加了排水沟。”武阳递过一张施工图,“咱们没请外面的人,全是社员轮班上的。最年轻的是个十九岁丫头,扛水泥袋比男的还猛。”
“她叫阿依夏,是阿依努尔的堂妹。”陈志远笑着补充,“她说她爷爷当年挖过第一铲矿,她不能给家里丢脸。”
周景明接过图纸,指尖划过那条蜿蜒向东的新道线,沉默良久才道:“三十年前我们修第一条便道时,三十个人干了四十五天,死了两个。现在三百人七夜就通了路,还没伤一个……这不是机器厉害,是我们记住了疼。”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汽笛声。三声长鸣,准时八点整。升旗仪式开始了。
他们转身往广场走去。沿途工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摘帽肃立。孩子们背着书包列队前行,校服胸前别着统一徽章;技术员抱着平板快步穿行,耳机里播报着早间安全通报;食堂炊事员推着餐车沿路发放热粥油条,香味混着晨雾飘散在空气中。
这一切早已成为日常,却从未变得寻常。
阿依努尔今日仍担任升旗手。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声音微颤的女孩,而是矿区青年团支部书记。她拉动绳索的动作沉稳有力,国旗升起时,阳光正穿透云层,洒在她肩头,镀上一层金边。
周景明站在人群最后,看着那面红旗在风中猎猎展开,忽然想起1984年的冬天。那时他们没有旗杆,只用一根削尖的松木插在雪地里,把一块红布缝成旗帜绑上去。三十个人围着它站成一圈,齐声背诵《宪法》第六条:“社会主义公有制消灭人剥削人的制度,实行各尽所能、按劳分配的原则。”那时他们的声音冻得发抖,可每一个字都说得极重,仿佛要把命押进去。
如今,这句话写进了《合作社共同守则》,刻在纪念碑背面,也被编入孩子们的思政课教材。
仪式结束后,孙子匆匆赶来,手里攥着一份文件。“爷爷,环保局刚批复了尾矿库二期生态修复项目!我们可以正式引入蜜蜂养殖和观光栈道建设了!”他眼睛发亮,“第一批蜂箱下周运到,我还联系了农业大学的专家来做菌群调控指导。”
周景明接过文件看了看,点点头:“好。但记住,别搞成花架子。生态修复是赎罪,不是表演。”
“我知道。”孙子认真地说,“我们不是为了拍照好看,是为了让这块地真正活过来。您说过,矿挖完了可以走,可良心不能空着走。”
周景明拍拍他的肩,没再多言。他知道,这一代年轻人已经开始用自己的方式理解责任。
中午,食堂照例热闹。老职工们围坐在靠窗的老位置,话题仍是那些年的事。有人说起1995年那次塌方,说当时通讯中断三天,全靠人工传信挖通生命通道;有人提起2003年非典期间,卫生所王医生连续值守四十天,最后晕倒在诊室门口,手里还攥着体温记录表。
这些故事像酒,越陈越烈。
周景明端着碗坐到角落,听见李广生正在讲一件旧事:“你们还记得赵德海吗?就是那个想偷探矿证的老地矿员。其实他儿子去年回来办手续,偷偷找到我,说他爸临死前写了封信,一直不敢寄。”
众人静了下来。
“信里说,他知道错了。他说他不是贪钱,是怕自己老了没用,怕被时代甩下。所以他想抓点东西傍身,哪怕不干净……”李广生叹了口气,“可人一旦伸手拿了不该拿的,就再也站不直了。”
周景明低头喝汤,没接话。他知道,贪婪从来不只是欲望,更是恐惧??对被淘汰的恐惧,对失去尊严的恐惧。而哈巴河之所以能守住,不是因为没人动摇,而是因为每当有人踉跄欲倒时,总有一双手伸出来拉住他。
下午三点,理事会紧急会议召开。议题只有一个:北京某基金会提出合作意向,愿出资五千万设立“劳动者创新基金”,用于支持青年技术研发、技能培训与对外交流,条件是??以“战略伙伴”身份参与合作社年度发展规划制定,并派遣两名观察员列席理事会。
“听着是好事。”武阳皱眉,“可这‘观察员’三个字太模糊。今天能列席,明天就能提案,后天就能投票。咱们的会,从来都是社员一人一票,哪容外人插手?”
“但他们承诺完全尊重集体所有制原则。”陈志远翻着协议草案,“而且这笔钱真能解决很多问题。比如无人机巡检系统的升级、远程医疗平台搭建、还有孩子们想去参加全国青少年科创大赛的经费……”
会议室陷入沉默。
周景明久久未语,只是将那份协议一页页翻完,又取出抽屉里的老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那是1986年第一次分红大会的记录,上面写着:“今日决意:任何外来资金进入,必须满足三不原则??不改性质、不夺决策、不分红利归私。”下面是三十个名字,一个个按着红手印。
他合上本子,抬头道:“我可以接受资助,但必须修改条款:资金注入后,由合作社自主管理使用,对方不得干预具体事务;观察员可列席会议,但无发言权、无表决权、不得接触核心财务数据;所有项目成果归属集体,知识产权登记为‘哈巴河合作社’。”
“这样一来,人家还会愿意吗?”有人问。
“不愿意,说明他们要的不是帮助,而是控制。”周景明声音平静,“我们要的是雪中送炭,不是锦上添花。如果连这点底线都守不住,再多的钱也是毒药。”
当晚,协议重新拟定并发送。两天后,对方回复同意全部修改意见,并附上一句:“贵社坚守之精神,正是当代中国最稀缺的财富。”
消息传开,社员们自发组织了一场篝火晚会。没有舞台,没有主持人,只有吉他、冬不拉和即兴朗诵。阿依努尔唱了一首维吾尔族民谣,歌词讲的是骆驼穿越沙漠的故事??走得慢,但从不迷路。
周景明坐在人群外围,怀里抱着那本泛黄的会议记录册。火光照亮纸页,他看见自己年轻时写的字:“我们不怕穷,只怕散。”如今,那页纸上多了几行后来补上的笔记:1998年抗洪抢险,全员坚守堤坝七昼夜;2008年汶川地震捐款二十万;2020年疫情捐赠防护服五百套……一笔笔,一年年,像树的年轮,一圈圈长进骨头里。
春天渐深,山谷内外焕然一新。尾矿库生态区已初具规模,野菊花连成一片金色海洋,蜜蜂飞舞其间,嗡鸣声如同大地的呼吸。观光栈道铺好了第一段木板,连接起修复区与湖畔步道。孙子带着实习生架设气象监测站,实时采集温湿度、PM2。5、土壤含氧量等数据,全部接入“零碳矿区”智能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