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米小说网

第43章 阳谋（第1页）

暴雨停歇后的清晨，山谷像被重新洗过一遍。周景明踩着湿滑的碎石路走向引水渠，脚底传来久违的踏实感。昨夜雨势虽猛，但新修的排水系统发挥了作用，水流顺着导槽有序排入下游蓄水池，没有一处漫溢，没有一寸塌陷。他蹲下身，伸手探进沟底，泥土紧实，指尖触到的是根系交织成网的坚韧。

“三年了。”他低声说，“总算把命拴牢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孙子带着两个实习生赶来巡查。“爷爷，自动监测平台显示，尾矿库渗滤液pH值稳定在6。8，重金属离子浓度持续下降！”年轻人语气激动，“专家说，再有两年，这片地就能做有机种植试验了！”

周景明没立刻回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记下时间、地点与数据。这本子已经泛黄卷边，纸页间夹着干枯的草叶、褪色的照片，甚至还有1984年那场雪夜里烧剩的半截火柴梗。他翻到最新一页，写下：“2024年7月3日，暴雨过境，生态屏障经受考验。系统运行正常，人心更稳。”

“您还留着这个？”孙子看着那支老旧铅笔，笑了。

“笔不会骗人。”周景明合上本子，“机器会坏，电会断，可手写的字，刻进心里的东西，谁也拿不走。”

他们继续往前走，穿过沙棘林带，抵达蜂场。雨水尚未完全蒸发，蜂箱表面凝着细密水珠，但工蜂已开始出巢采蜜。嗡鸣声如低语，缭绕在野菊花海之上。孙子指着监控屏：“昨晚温度骤降，保温层启动应急加热，耗电来自光伏板储备，零外接电源。‘零碳矿区’模型跑通了。”

周景明点点头，蹲在一只蜂箱前，轻轻敲了敲箱壁。片刻后，一只工蜂爬出来，停在他手指上，触须微动，仿佛在辨认气味。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说过的话：“蜜蜂认家，不是靠眼睛，是靠味道。它们记得每一朵花的气息，也记得养蜂人的手温。”

“咱们也是养蜂人。”他说，“这座山，就是我们的蜂巢。采的是金，酿的是命。”

正说着，远处传来汽笛声??八点整，升旗仪式准时开始。

阿依努尔今日穿了一身藏青色工装，肩披一条母亲留下的艾德莱斯绸巾。她站在旗台中央，双手执绳，目光笔直望向国旗升起的方向。国歌声响起时，风正好吹散最后一片云，阳光洒落全场。红旗展开的瞬间，一群白鹭从湖面惊起，掠过纪念碑顶，飞向远方山林。

周景明站在人群后方，听见身边一个孩子问妈妈：“为什么每天都要升旗？”

女人轻声答：“因为我们要记住，我们属于这里，不是谁的雇员，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他闭上眼，心头一热。

仪式结束后，陈志远匆匆赶来，手里拿着一封加急信件。“北京回函了，基金会最终确认接受全部修改条款。五千万资金下周到账，首期用于青年技改项目和远程医疗系统建设。”他顿了顿，“但他们提了个请求??想以‘哈巴河精神传承计划’名义，资助十名青年赴德国参观学习合作社模式。”

“去可以。”周景明缓缓道，“但必须满足三个条件：第一，人选由社员大会投票决定；第二，每人回来后要写万字报告，在礼堂公开宣讲；第三，所有费用明细公示七天，接受全体监督。”

“人家愿意全包，何必这么严？”有人不解。

“越是免费的，越要小心。”周景明看着远方，“我怕的不是钱，是想法。外面的世界精彩，可一旦让人觉得咱们落后、愚昧、守旧，心就动摇了。我们要看世界，是为了取经，不是为了自卑。”

这话传开后，引发了新一轮讨论。当晚的职工大会上，争论尤为激烈。支持者认为这是难得机会，能让年轻人开阔眼界；反对者则担心“狼来了”，怕孩子们出去一趟就再也不想回来。

最后发言的是阿依夏??那个十九岁的突击队员。她站上讲台，声音清亮：“我去过乌鲁木齐读职校。那边商场大、地铁快、灯光亮得像白天。可我在那儿睡不着。不是不好，是我总觉得……我不是那儿的人。我想念这里的风，想念食堂大妈喊我‘丫头’的声音，想念半夜巡逻时听见的狗叫。”她顿了顿，“如果让我选，我可以去，但我一定会回来。因为我爸说，咱家的根，不在高楼里，在这一锹土、一口井、一面旗里。”

掌声雷动。

三天后，社员大会投票通过派遣方案。十名青年名单出炉，六男四女，最年长二十八，最小十九。临行前夜，周景明召集他们来到文化馆，在《记忆盒子》前举行了一场特殊的“出征仪式”。

他亲自打开VR设备，带他们“走进”1984年的草棚。画面中，年轻的自己正趴在木板上画图纸，岳青山端着碗热汤走来，笑着说了句什么，惹得众人哄笑。镜头扫过每个人的脸??冻得通红，却眼神坚定。

“你们要去的地方，楼房比山高，机器比人聪明。”周景明摘下眼镜，望着眼前这群年轻人，“可我要你们记住，那些光鲜背后，也有流水线上麻木的眼神，有写字楼里加班至死的年轻人，有孩子出生却住不起房的家庭。他们不穷，但他们可能丢了尊严。”

他停顿片刻，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们不怕你们学到新东西，怕的是你们忘了旧感情。你们去看世界，不是为了逃离，是为了证明??在这片偏远山谷里长出来的制度，也能挺直腰杆，跟任何文明对话。”

十双眼睛噙着泪光。

次日清晨，十人背着行囊站在矿区大门口。全体社员列队相送，孩子们挥舞着小红旗，老人们递上亲手缝制的护膝和暖壶。汽笛三响，大巴启动，缓缓驶离。

周景明站在旗杆下，目送车辆消失在山路拐角。他知道，这一别或许是半年，或许是一生。但他更知道，只要这些人心里还装着这片土地，哪怕走得再远，魂也不会丢。

日子继续流淌。

八月中旬，第一批野生蜂蜜收割完成。共采得纯蜜三百二十公斤，色泽金黄，带有淡淡菊香。合作社决定不对外销售，而是将其中一半分给每位社员家庭，另一半制成纪念罐，赠予历年支援过矿区的单位和个人??包括当年非典时期送来药品的疾控中心、汶川地震时接收伤员的成都医院、以及那位曾匿名捐赠十万用于助学的老教师。

每瓶蜜都贴着一张手写标签：“来自哈巴河的回音”。

孙子负责设计包装，他在罐底刻了一句小字：“甜，是因为有人曾咽下苦。”

与此同时，“劳动者创新基金”正式启动。首批八个青年项目获批立项：无人机智能巡检系统升级、矿区气象大数据建模、基于微生物修复的土壤改良剂研发、VR教学资源库建设、电动矿车改装实验、太阳能烘干房试点、远程心理咨询服务搭建，以及“口述史数字化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