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天刚蒙蒙亮,山谷便已热闹起来。炊烟从各家屋顶袅袅升起,空气中飘着蒸馍的甜香与腌菜的酸辣味。孩子们提着红灯笼在巷道间奔跑,笑声撞碎了晨雾;老人们围坐在活动中心火炉旁,一边嗑瓜子一边翻看去年的合影集,时不时指着某张照片笑出声来:“这丫头当时才这么高,现在都快当妈妈了!”
周景明照例五点出门巡查。今晨不同往常??他特意换上了那双1984年穿过的旧胶靴,鞋帮开裂,鞋底磨薄,走起路来咯吱作响,像是踩在岁月的骨头上。孙子劝他别穿:“太沉了,您脚踝受不住。”他摇头:“人老了,骨头也轻,得靠重东西压着,才不会被风吹走。”
引水渠沿线一切如常。护坡上的沙棘根系牢固,昨夜一场微雪未造成任何滑移;蜂场保温系统自动运行,监测屏显示巢温稳定维持在十二度以上;尾矿库生态区新栽的云杉苗挺立雪中,枝头挂满晶莹冰凌,宛如披甲将士守卫疆土。他在笔记本上逐项打勾,最后写下一句:“风雪无惧,人心更坚。”
回到办公室时,桌上已摆好一碗热腾腾的红豆粥和两个白面馍,是食堂王大妈特意送来的。她站在门口笑着说:“今天过小年,咱们自己磨的豆子,自家产的蜜,一滴不少。”周景明点头致谢,却见她欲言又止。“还有事?”
“嗯……”王大妈搓着手,“刚才阿依夏来找我,说她昨晚梦见赵德海老爷子了。梦里老头儿蹲在矿区大门口啃冷馍,穿得破破烂烂,一句话不说。她吓醒了,心里发慌,就让我问问您……能不能给老赵家也分一份年货?”
周景明握勺的手顿了一下。赵德海,那个曾想偷探矿证的地矿员,死后多年仍是个讳莫如深的名字。他的儿子早已迁居外地,音信全无,只听说晚年贫病交加,临终前托人带回一句话:“我没脸回来。”
他放下碗,起身拉开抽屉,取出一本泛黄的社员档案册。指尖划过一行行名字,最终停在“赵德海”三个字上。旁边备注栏写着:“1992年除名,2005年病故,家属自愿退籍。”字迹冷静,却掩不住当年会议记录里的激烈争吵??有人主张彻底清除其所有痕迹,有人坚持保留名字但取消福利待遇,唯有岳青山咳嗽着说了一句:“人走了,债就清了。可咱们记仇太久,心会变硬。”
周景明合上册子,对王大妈道:“今年年货分配名单里,加一户:赵德海家。标准和其他人一样。另外,写封信寄到他儿子留下的地址,就说??‘哈巴河没忘他,饭桌上还留着他的碗’。”
王大妈眼圈一红,点点头走了。
中午,职工食堂张灯结彩,挂满了手工剪纸和春联。孩子们自发组织“写福送福”活动,用毛笔蘸墨,在红纸上一笔一画写下祝福。有个六岁的小女孩踮着脚把一张歪歪扭扭的“福”字贴上周景明办公室门框,仰头问:“爷爷,我能当未来的守护者吗?”
“当然能。”他蹲下身,替她扶正帽子,“只要你记得这里的故事,你就已经是了。”
下午三点,理事会召开临时会议。议题是关于“记忆盒子”升级后的使用规范。随着AI模拟功能日趋完善,部分青年提出建议:是否可以将系统对外开放,作为研学基地盈利项目?甚至有文旅公司主动联系,愿出资千万买断冠名权。
“我们不是博物馆。”武阳拍桌而起,“谁敢拿先辈的血汗做买卖,我就跟他翻脸!”
“也不是不能合作。”陈志远谨慎地说,“但必须守住底线??内容不得删改,场景不得美化,争议事件必须如实呈现。我们可以收门票,但收入全部用于口述史抢救工程。”
会议室争论不休。周景明始终沉默,直到最后才开口:“你们知道为什么我每天都要走一遍引水渠吗?不是检查工程,是在走心路。每一块石头底下,都埋着一个人的选择。有人选择了留下,有人选择了背叛,有人挣扎到最后也没松手。这些都不是用来展览的,是用来提醒的。”
他站起身,声音低沉却清晰:“同意开放参观,但仅限于教育用途,每人每年接待不超过三千人;禁止商业冠名,禁止娱乐化改编;所有讲解员必须由本社青年轮岗担任,不准外包;每场结束前,必须播放那段1984年雪夜宣誓录音。”
众人默然点头。
散会后,孙子陪他回宿舍。路上,年轻人忽然问:“爷爷,您觉得赵德海真的错了吗?”
周景明脚步一顿,望着远处纪念碑轮廓在暮色中渐次模糊。“他没错在贪念,”他说,“错在不相信我们会拉他一把。他以为只有抓住点什么才能活下去,却不明白,在这儿,活着本身就是尊严。”
“那如果我们也有那一天呢?比如有一天,我也想伸手拿不该拿的东西……”
“你会犹豫。”周景明停下来看着他,“只要你还问这个问题,说明你还没丢魂。真正可怕的人,是不会问的。”
除夕前夜,全员投入最后准备。广场中央搭起篝火台,四周悬挂百盏灯笼;礼堂舞台布置完毕,幕布上绣着“团结就是力量”六个大字;厨房彻夜通明,三十口铁锅同时翻炒,香气飘出十里。
而最忙碌的,是“口述史剧团”的成员们。他们根据十位赴德青年带回的反馈,重新编排了《建社之夜》话剧,并加入全新一幕:再现赵德海被发现企图盗取探矿图的那一晚。剧本没有丑化,也没有洗白,只是真实还原??灯光昏暗的值班室里,五十岁的老地矿员颤抖着手翻开文件柜,听见门外脚步声逼近,猛然回头,眼中满是恐惧与羞愧。
“我不是为了钱!”他在剧中嘶喊,“我是怕没人要我了!我干了一辈子地质,连儿子都说我‘老古董’!我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了,我还算个啥?!”
台下排练的演员们都哭了。
周景明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看完最后一遍彩排,起身走上台。他对主演说:“你演得很好,但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
“原谅。”他说,“你要让他哭出来。不是为自己辩解,而是为辜负了这份信任而痛哭。因为真正的救赎,不是别人饶恕你,是你终于敢面对自己的软弱。”
正月初一清晨五点,山谷再次苏醒。
周景明穿上胶靴,走出房门。雪停了,星子还未隐去,天地一片素白。他沿着熟悉的小径前行,脚步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声响,像极了三十年前那个雪夜。
前方,阿依努尔已站在升旗台旁,手中紧握绳索。她今日特意佩戴了一枚旧式徽章??那是1984年第一批社员统一制作的铜牌,正面刻着“劳动光荣”,背面写着“永不独占”。如今全矿仅存七枚,每一枚都由老一代亲手传给下一代。
国歌响起时,朝阳破云而出。
五星红旗在晨光中徐徐升起,湿漉漉地贴着旗杆上升,最终迎风展开,如火焰般燃烧在山谷之上。
周景明停下脚步,摘下帽子,静静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