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日,晨光微露。山谷的雾气还未散尽,像一层薄纱轻轻盖在田野之上。周景明照例穿上那双1984年的旧胶靴,鞋底与湿土相触时发出熟悉的咯吱声,仿佛时间从未走远。他走出房门,迎面撞上一缕清冽的风,带着春雨后的湿润和草木萌动的气息。
他沿着引水渠缓步前行,脚下的泥土松软得像是能陷进记忆里。昨日那场春雨虽小,却渗得深,地表已不见积水,但根系正悄悄吸吮着水分。护坡上的生态石笼已开始发挥作用,藤蔓缠绕其上,新叶初展,如同大地缝合伤口的针脚。
“爷爷!”古丽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怀里抱着一个牛皮纸包,“这是我们班写的‘给未来的信’,老师说要交给您保管。”
他接过纸包,沉甸甸的,里面是几十封用铅笔、钢笔甚至蜡笔写成的信件,每一封都署名并标注了日期:“致2045年的哈巴河少年”。有孩子画了蜜蜂飞舞的家园,有孩子写下“我要当一名不害怕说真话的村长”,还有一个孩子歪歪扭扭地写道:“希望那时候还有人记得赵德海爷爷。”
周景明轻轻抚摸着纸页,点了点头:“好,我替你们收着。等三十年后,亲手交给那时的孩子。”
回到办公室时,桌上依旧摆着一杯热奶茶,旁边多了一张便签:“今天轮到我值班,别忘了吃药。”字迹是阿依努尔的,熟悉而温润。他笑了笑,打开抽屉取出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就着温茶吞下。这些年,心脏不如从前,医生说他该歇一歇了,可他知道,有些事不能停??就像春天不会等人。
上午九点,文化礼堂召开“返乡计划”筹备会。会议主题只有一个:迎接赵德海之子赵立军回乡祭扫。这将是三十年来首次有直系亲属踏上故土。消息传开后,全社上下皆沉默良久,继而自发行动起来。
农业组提议在赵德海墓前种一棵沙棘树,“耐寒、抗旱、根扎得深,像他一样。”
教育组组织学生重排《建社之夜》话剧,新增一幕:父亲离开那晚,十岁的赵立军躲在门后听见争吵,手中攥着一张全家福。
青年志愿队则主动请缨,重新修缮通往墓地的小路,铺上碎石,并在沿途栽种野菊。
李卫东汇报平台数据:“自公告发布以来,‘记忆盒子’新增留言三千余条,其中七百多人自称曾因生活所迫犯过错,看到赵家父子的故事后决定向家人坦白。”
会议室一片静默。最终,周景明开口:“我们不是为了美化过去,而是为了让未来少些遗憾。让他回来,不是为了原谅谁,是为了证明??这里还留着位置。”
会议决定:三日后举行非公开祭扫仪式,仅限建社元老、家属代表及当年亲历者参加。不设讲话环节,不放哀乐,只有一盏长明灯、一束白菊、一本翻开的《创始协议补充条款》。
二十七日,天阴。云层低垂,压得人心也沉。清晨五点,周景明出门时发现蜂场外多了几个身影??是几位年过六旬的老工人,披着旧棉袄,蹲在蜂箱旁默默修补破损的保温层。他们没说话,只是埋头干活,动作迟缓却认真。
“你们怎么来了?”周景明轻声问。
武阳抬起头,脸上皱纹如沟壑纵横:“听说他儿子要回来……我们这些老骨头,总得做点什么。”
陈志远拄着拐杖站在一旁,望着远处山脊:“当年举手表决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是在维护正义。现在才明白,正义若没有眼泪,就不完整。”
周景明没再说话,转身走进仓库,翻出几副手套递给他们。六个人围坐在炉火边烤着手,谁也没提往事,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赎罪。
午后,一辆邮政车驶入山谷。司机是个陌生年轻人,递来一个包裹:“从德国寄来的,收件人是‘哈巴河合作社全体成员’。”
拆开一看,是一本精装影集,封面烫金写着《回归之路》。翻开第一页,竟是那位曾泄露技术的德国工人重返工厂的第一天照片,背后附言:
>“你们教会我,制度可以有裂缝,只要光能照进来。今天我们成立了‘第二次机会委员会’,专门帮助那些跌倒的人站起来。谢谢你们,让我们也学会了做人。”
影集中还夹着一封信,署名是赵立军。字迹清瘦有力,纸张边缘略有磨损,显然反复修改过。
>“各位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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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已于三年前病逝,临终前唯一心愿,是让我看看父亲长眠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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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恨你们,觉得你们冷酷无情;也曾恨父亲,觉得他毁了全家。可当我在这三十年间辗转漂泊,做过矿工、焊工、码头搬运,尝遍世态炎凉,我才懂??他不是贪财,他是怕我们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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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五十岁了,在伊宁市一家技校教机械维修。每月工资不高,但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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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应归来,并非为了宽恕或和解,而是想站在我父亲曾经站立的地方,替他说一句:‘我没逃,我只是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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