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抚过那一排模糊的手印,喃喃道:“你们看到了吗?我们都熬过来了。”
2023年秋,孙子大学毕业,回到哈巴河担任环保工程师。他主导建设了矿区首个尾矿库生态修复项目,种植耐寒植物固土净水,引入微生物降解残留重金属。三年后,原本寸草不生的废渣堆上,竟开出了野菊花。
“爷爷,你看,荒地也能开花。”年轻人笑着说。
周景明蹲下身,摘下一朵小小的黄花,夹进那本老笔记本里。
“是啊。”他轻声说,“只要根还在,春天总会回来。”
又一个清明节。天空澄澈,阳光洒满山谷。新一批青年工人站在纪念碑前,准备朗读《宪法》第六十条。领读者是个十九岁的哈萨克族女孩,名叫阿依努尔,父亲曾是首批社员之一,三年前因病去世。
她声音清亮,一字一句,如同泉水流淌:
“国家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坚持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基本经济制度,坚持按劳分配为主体、多种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
风掠过她的发梢,吹动胸前那枚铜质徽章。“1984?我们的矿”七个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周景明站在人群最后,静静听着。他不再讲话,也不再指挥。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长成了树,不需要再扶。
夕阳西下,群山静默。地下的脉动依旧清晰,如同心跳,从未停歇。
他知道,这条路还会很长。会有新的挑战,新的诱惑,新的牺牲。但他也相信,只要还有人愿意守护那束光,1984年的春天,就永远不会结束。
而在这片土地上,每一个清晨,依然是从升旗开始的。
那天清晨,雾还未散尽,广场上已站满了人。阿依努尔作为本周升旗手,亲手将国旗系上绳索。随着国歌声响起,她拉动缆绳,五星红旗迎着朝阳徐徐上升。她的动作略显生涩,却格外认真,仿佛在完成某种神圣交接。
周景明远远地看着,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那时他们连一面像样的旗都没有,只能用一块红布缝成旗帜,在雪地里插上木杆,三十个人围成一圈,齐声背诵刚刚发布的《宪法》条文。那时候,他们还不懂什么叫“制度自信”,只知道不能跪着活。
如今,他们的孩子不仅能大声念出法条,还能用英语向外国考察团介绍合作社的发展历程。新一代的年轻人穿着统一工装,手持平板电脑巡检设备,厂区大屏实时显示能耗、产量、安全指数。科技带来了效率,却没有带走温度。
中午时分,食堂照例飘出饭菜香。老职工们依然喜欢坐在靠窗的老位置,喝一碗热腾腾的手抓羊肉汤,聊着旧事。有人说起陈国栋最后一次下井的情形,说他明明咳得厉害,还非要亲自检查通风口;有人说起1992年第一次分红大会,一百零三人围着火堆数钞票,数到一半突然哭了出来。
这些故事一代代传下来,成了比档案更真实的记忆。
下午,周景明接到教育部来电,通知他入选“共和国基层治理创新人物展”,将于十月在北京国家博物馆展出。随函附来的还有采访提纲,第一条便是:“您认为哈巴河模式能否复制?”
他盯着这个问题看了很久,最终在回执上写下一句话:“可以复制的不是机制,而是人心。当一群人真正相信彼此值得托付性命时,奇迹就会发生。”
挂了电话,他走出办公室,沿着湖边缓步前行。湖水清澈,倒映着蓝天与雪山。岸边立着一块新碑,上面镌刻着自1984年以来所有为矿区献出生命者的姓名。每到清明、冬至,总有人悄悄放上一支烟、一瓶酒、一朵野花。
他知道,这些人从未真正离开。
傍晚,孙子带着几个实习生来家里吃饭。饭桌上,年轻人兴奋地谈起正在推进的“零碳矿区”计划:光伏发电全覆盖、氢能运输车试点、智能调度减耗系统。他们说,目标是在2030年前实现碳中和。
周景明听着,频频点头。饭后,他拿出珍藏多年的那张《1984年矿权申报初稿》,小心翼翼摊开在桌上。
“你们知道吗?”他指着纸上那十二个字,“‘自愿联合、风险共担、收益共享’,这不是什么高深理论,就是一个穷汉子对另一个穷汉子说的话:我信你,你也信我。咱们一起拼,活下来,活得像个人。”
孙子沉默片刻,轻声问:“爷爷,如果有一天矿挖完了,我们该怎么办?”
周景明望向窗外。夜色渐浓,厂房灯火通明,传送带仍在运转,像是大地不知疲倦的呼吸。
“矿会枯竭,人心不会。”他说,“只要还有人愿意接过这枚徽章,愿意在周一早晨站上升旗台,愿意在别人伸手抢夺时说一声‘不行’,那么,我们就永远有路可走。”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
“因为我们的矿,从来就不只是地下的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