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围园杀后”的高端密谈
这是一件浪漫、有趣、暧昧、晦涩、神秘、莫衷一是的公案。
就连当事人对“围园杀后”一案,也很难自圆其说。
先说说戊戌政变的幸存者,但并非是当事人的梁启超在《谭嗣同传》的一段高端纪要,这个“纪要”极具戏剧化:
(谭嗣同)直奔主题,诘问袁世凯:“阁下认为皇上是什么样的人呀?”
袁说:“旷代的圣主啊。”
谭君说:“天津阅兵的阴谋,阁下知道了吗?”
袁道:“是,是听说有这事。”
谭君这才拿出皇上密诏给袁看,接着说:“今日可以救我圣主的,只有阁下了,阁下想救那就救。”说着用手做自割颈子的架势,因道:
“如果不想救,请到颐和园向太后自首,说是我的主意,先杀掉我。你就可以得富贵啦。”
袁正色厉声道:“谭君以为我袁某是那种人吗?圣主当然是我们一起共事的主人,我与足下,同样受到他的非比寻常的恩遇,救护的责任,并不独独是你一个人的事,如果有什么见教,我是很愿意听取的。”
谭君道:“荣禄密谋,全在天津阅兵的一举,阁下和董、聂三军,都受到荣的节制,将挟兵力以行大事。但在我看来,董、聂二人都是不足道的平常老将军了啦,天下的健将,只有阁下。如果生变起事,阁下以一军敌他们二军,保护圣主,恢复大权,清君侧,肃宫廷,指挥若定,这是不世之业啊。”
袁说:“要是皇上在阅兵时候奔到我的军营里来,然后传布号令诛杀奸贼,那我必定能够跟在各位君子之后,拼死拼活地补救。”
谭君说:“荣禄有曹操、王莽之才,绝世之雄,等待这样的机会恐怕不容易对付。”
袁怒目对谭君说:“要是皇上在我营房,那我杀荣禄就好比杀一条狗子了。”
之后彼此把救主的计划讨论得很详细。
袁世凯还说:“现在营中枪弹火药,都在荣贼手上,而我的营哨各军官,也多半是他手下的旧人,事情这么紧急,今又定下了计策,那我就必须回天津军营去,把荣贼的将官撤换,再设法准备弹药,应该说是不成问题的。”(谭嗣同)还向袁叮咛了几句,彼此才分手。这已经是八月初三夜的三更时候了,到了初五这天,袁世凯又被皇上见过一次,到初六这天,政变就发生了。
但梁启超没有提到“围园杀后”的事。
但“到初六这天,政变就发生了”,这显然是指袁世凯出卖了谭。
“六君子”被杀。对此,逃亡到日本的王照受到时任文部大臣犬养毅的厚待,他与犬养毅有过笔谈,为光绪帝慈禧不和深表遗憾,为其中四军机之死十分抱屈,他写道:
皇上本无与太后不两立之心,而太后不知。诸逆贼杀军机四卿以灭口,而太后与皇上遂终古不能复合。今虽欲表明皇上密诏之实语而无证矣。惟袁世凯亦曾见之,四军机之家属亦必有能证者。然荣(禄)、刚(毅)谮皇上以拥太后,此时无人敢代皇上剖白作证,天下竟有此不白之事。
袁世凯似有代“皇上剖白作证”,也有洗刷自己忠心与清白的意思。因为“围园杀后”一语,出之袁记。他的幕僚张一摩(1867—1943,江苏吴县人,字仲仁、峥角,号么绂、民佣、大圜居士。自1903年录取经济特科,同年入时任直隶总督袁幕,1908年与袁共进退)也听袁说过此事。但看袁所写的《戊戌纪略》,其真实性也是个疑问。正如写传记的真实性程度有多大,这在中外古今历史上来讲,有许多不切实的地方。
梁启超不是当事人,他只是听谭的复述,而谭作古,但袁世凯是当事人,或许可靠一些。那当谭嗣同夜访袁,他又是怎么说的呢?
杨天石在《晚清史事》说“袁世凯的《纪略》主要情节可靠,而粱启超则有意隐瞒”,梁“隐瞒”了什么呢?袁的“主要情节可靠”,又“可靠”到什么程度呢?杨写道:“袁世凯《戊戌纪略》的主要情节是谭嗣同夜访袁世凯,劝他带兵包围颐和园,除掉西太后。”
袁的《纪略》说,谭嗣同拿出一份事先写好的拟上光绪皇帝的奏章给他看,内容是:
(谭嗣同)因出一草稿,如名片式,内开:“荣某谋废立弑君,大逆不道,若不速除,上位不能保,即性命亦不能保。袁世凯初五请训,请面付朱谕一道,令其带本部兵赴津,见荣某,出朱谕宣读,立即正法。即以袁某代为直督,传谕僚属,张挂告示,布告荣某大逆罪状,即封禁电局铁路,迅速载袁某部兵入京,派一半围颐和园,一半守宫,大事可定。如不听臣策,即死在上前”各等语。
这是一份谭事先拟好的在光绪皇帝面前死谏的奏章。袁世凯看了后说:
“余闻之魂飞天外,因诘以(谭):‘围颐和园’欲何为?”谭云:“不除此老朽,国不能保。此事在我,公不必问。”袁世凯说:“要除太后,部下恐不会听命。”谭说:“我雇有好汉数十人,并电湖南而召集好将多人,不日可到。去此老朽,在我而已,无须用公。公之性命在我手,我之性命在公手。今夜必定议,我即进宫请旨。”袁说:“此事关系太重,断非草率能决定。你今杀了我,我也不能决定。纵然你今进宫请旨,皇上也未必允准。”谭说:“我有挟制之法,必不能不准。明日皇上定有朱谕一道,当面交你。”袁说:“北洋宋庆、董福成、聂士成各军有四五万人,淮练各军有七十多营,京内有旗兵数万,本军不过七千人,真动兵的话,大约才六千人,如何能办事?恐怕外面军队一动,京内立刻设防,皇上的处境就危险了。”谭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旦动兵,将皇帝的朱谕分发给各军,同时照会各国,谁敢乱动!公不足虑。”袁道:“本军粮械子弹,均在天津营内,存者极少,必先将粮弹领足,方可用兵。”谭说:“可以请皇上先将朱谕交给存收,待布置妥当,一面密告我日期,一面动手。”袁道:“我万不敢惜死,担心的是万一泄露必将累及皇上,则臣子死有余辜。一经纸笔,便不慎密,切不可先交朱谕。你先回,容我熟思,布置半月、二十日方可复告你如何办法。”
谭说:“皇上很焦急,我有朱谕在手,必须即刻定准一个办法,方可复命。”
谭言毕,方拿出光绪帝的密诏给袁看,袁发现是用墨笔写的,立即诘问:“此非朱谕,且无诛荣相,围颐和园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