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行止观时移世易,果然最能改变一个人……
车驾在官道上蜿蜒行进了大半个月。
元嘉果如自己出宫前所言,并不着急赶路,凡遇名胜古迹、风光秀美之地,便会下令停上半日,又陪着燕景祁下车走一走,看一看,期间笑语温言,仿佛真就是一场为了散闷消愁的寻常出游。
然而,男人眼底的焦躁却与日俱增。
初时,他尚能强打精神,于地方官员接驾时端坐受礼,再询问几句当地的风土人情。几次过后,男人便有些力不从心了,常以舟车劳顿为由,将接见官员、垂听民意等事尽数推给了元嘉处置,自己则留在精心布置过的院落内,靠着金丹勉力强撑。
元嘉对此心照不宣,从容接受官员和百姓的参拜,仪态端方,举止得宜,于人前将一切处理得滴水不漏。
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终于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抵达了位于半山腰的,丹楹刻桷、绣闼雕甍的自明观。
自明观的山门前,身着玄甲的精锐侍卫肃立两侧,朱红的大门敞开着,露出内里的空旷庭院。因一早便下了敕谕,原本香火鼎盛、信众如流的自明观,如今静得只能听见山风穿过林间时发出的簌簌轻响。
石阶尽头,一位身着锦帔青羽裙,头戴莲花冠的女道士正垂首静立。再一细看,只见那人身姿挺拔,气度拔俗,正是几年前由元嘉下旨敕封、赐号“自明法师”的王丛璧。
又等到车驾停稳,元嘉、燕景祁并一众随行者踩着脚凳下车,她才倏然抬眼,从容上前两步,手持玉柄拂尘,躬身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道家拱手礼,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自明,恭迎陛下、皇后圣驾,见过太子与诸位贵人。道观简陋,幸蒙陛下、皇后不弃,择此暂居,实乃贫道与自明观上下的无上福泽。”
元嘉扶着燕景祁上前,目光在王丛璧的身上停留一瞬,见她举止从容,再瞧不出半分当年被娄家推至探春宴上,又遭受众人逼问的依顺模样,心中不由感慨——时移世易,果然最能改变一个人。
连说的话,也比从前更动听了。
元嘉瞥了身旁的燕景祁一眼,见他神色倦怠,一副意兴索然的模样,遂含笑接过话头,声音温煦如春风,“法师过谦了,这自明观清幽古朴,正是修身怡情的好去处,又何来简陋之说哪?”
话音未落,一旁的燕景璇便掩唇轻笑出声,带着明显的打趣,“皇后这话又何尝不是过谦?谁不知道这自明观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您亲自命了能工巧匠,比照着图纸悉心修造的……外头瞧着是简朴,里头怕是比我的公主府还讲究几分呢!”
她说着,又将视线转向王丛璧,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惊叹,“至于丛璧娘子……如今该称一句自明法师了。瞧瞧这通身的气派,还真是今非昔比了呢……哪里还寻得见当年……唔,那般拘谨稚嫩的模样?怪道古人常说,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呢。”
燕景璇那声“拘谨稚嫩”说得婉转,尾音却上挑,似乎是单纯与一别多年的王丛璧叙旧,又像是在提醒对方莫忘当年在探春宴上发生的事情。
王丛璧却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只朝着燕景璇微微一笑,拂尘轻摆,又是拱手一礼,声音平静无波,“长公主谬赞,贫道俗身凡骨,不过是蒙陛下、皇后殿下恩典,得以在此清净之地……涤荡纷秽罢了。”
“皇姊在和人说什么呢,也让弟弟我听个热闹?”
下车后便一直懒洋洋打量着周遭景色的端王,此刻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注意,踱着步子凑了上来,脸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目光在燕景璇与王丛璧之间打了个转,又毫不避讳地停在后者身上。
很快,便跟想起了什么似的,玩味般啧了一声,扭头朝燕景璇问道:“皇姊,这位……莫不就是娄家那个、叫什么成安的小子,一直心心念念挂在嘴边的王家娘子?怪道真源县三个字听得叫人耳熟呢,还真是这位王娘子修道的地方。可惜那娄家小子今次没有跟着,他这几年失魂落魄的,连在学宫念书时都提不起劲……说来,我也很久没在上京城里瞧见他的踪影了,皇姊可清楚他的去处?”
燕景璇近来正为娄家的事心烦——自打娄太后开始修起佛来,心肠慈悲了不少。去岁娄成安留书出走后,她那位舅母便哭哭啼啼地奔进宫来,央求娄太后派人去找。前者年岁渐大,又因娄家近年来安分守己了许多,便也起了恻隐之心,只是几番搜寻无果罢了。好在娄成安也不是个忤逆不孝的,虽销声匿迹了一段时日,但好歹记着家中有人惦挂,每三月寄一次平安信回去,却仍不提自己身在何处。
今次出发前,娄太后还特意将燕景璇叫去了兴庆宫,让她一路上注意着些。若沿途发现了娄成安的踪迹,一定记得让人回来报个信,也免得叫家里人牵肠挂肚。
燕景璇不好对娄太后说什么,但心中难免抵触。此刻又听见这番话,更是没好气地横了端王一眼,带着三分火气,道:“你这话问得可真稀奇,腿长在人家身上,他自个儿要往那见不得人的地方钻,本宫难不成还能未卜先知,时时盯着他不成?”
元嘉听得眉心微蹙,余光又见王丛璧搭在拂尘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正欲开口将话头截下,却见王丛璧上前半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福生无量天尊。长公主,端王爷,贫道乃方外之人,前尘已断,俗缘亦了。诸位贵人提及之事,于贫道而言,早已是过眼云烟,听之不闻,见不挂怀。”
顿了顿,又抬眼看向燕景璇,目光平静无波,“至于那位姓娄的善信,贫道虽久居山野,倒还知道他的住处……诸位贵人若要寻,可命人往距自明观十里地之遥的平乐乡走一趟,院门口栽了棵杏树的,便是他如今的居所。”
闻言,燕景璇只微微挑眉,倒是端王噢了一声,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法师曾与他有旧,又知道他的去处,怎不早些说?若劝他的是法师,想他那固执性子,也是能听进去几分的。”
王丛璧的脸色更加冷淡,“端王爷,自明观乃清修之所,不是什么官府县衙,成日里只守着些是非过往不放。那位善信执意在山门外辟院而居,又不时进观求见,贫道早已婉拒多次,可方外之人,不便强驱,但更不愿与之再有任何纠缠……若诸位贵人能晓以情理劝其离开,免扰道观清静,于贫道而言,方才算福德一件。”
燕景璇与端王俱是一怔,尤其是燕景璇,显然不曾料到当年那个被娄家似提线木偶般领到人前的小小女郎,如今也能说出这般滴水不漏,又绵里藏针的话来——既撇清了自己与娄成安的关系,又点明了前者的纠缠不休,最后更将劝离的难题抛回了发问者手里,由始至终不曾有过一丝失礼,将过往与现今、世俗与方外,划分得清清楚楚。
端王张了张嘴,一时竟寻不出话来反驳,摸了摸鼻子,索性干脆利落地闭嘴。倒是燕景璇,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欣赏,少顷缓缓道:“法师言之有理……确是咱们唐突了。”
“……诸位兴致倒好,莫不是打算就这样站在观门口,一直说到天黑?”
燕景祁一直冷眼旁观着几人说话,眉宇间的倦色与不耐几乎要满溢出来,见场面总算沉寂下来,终是轻哼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
他的视线从燕景璇和端王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垂目而立的王丛璧身上,语气冷淡,“自明法师,朕与皇后一路舟车劳顿,如今到了你的道观,你便是这般待客的么?”
此话一出,燕景璇与端王立刻敛容垂首,王丛璧亦再次拱手施礼,侧身让开道路,“是贫道疏忽了,陛下、皇后殿下,诸位贵人,还请随贫道移步观内用茶。”
元嘉敏锐地捕捉到男人眼底那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躁意,又见王丛璧已侧身引路,当即接口:“陛下说的是,咱们这一路风尘仆仆、舟车劳顿的,想必大家也都乏了……今日便先安顿下来,好生歇息才是正理。”
她虚虚扶住男人的手臂,又含笑看向在场众人,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左右咱们还要在此地停留些时日,诸事都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这道观是予当年下旨修建的,一梁一柱皆有其意趣,待明日精神好了,正好与诸位细细观赏。长公主和端王爷若与自明法师还有什么未说尽的话,也请留在明日慢慢叙谈吧,予实在乏了,再不能陪着你们了。”
此话既出,个中意味不言而喻,在场众人立刻垂首称是。
王丛璧亦道:“是,贫道这就引诸位贵人前往精舍歇息。”
元嘉这才一颔首,又将燕明昱招来身边,一行人总算浩浩荡荡地进了自明观。
第192章诱同谋神医而已,未必非要是真的……
话虽如此,燕景祁却只在次日晨间于人前露过一面,其后便称此地清幽,适宜静养将息,再未出精舍一步,连膳食也是由申时安或兰华单独送进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