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的动作顿住了。
月光从破败板窗的缝隙漏进来,正好照在对面铺位一个熟睡的小秃脸上。
那孩子瘦小的身子蜷缩着,嘴角还粘着几粒晚饭的米粒,在微光下泛着可怜的白。
梳齿“啪”地一声,在她手中彻底折断。
铁锈般的腥甜混着苦涩的泪水,一同滑入喉咙,灼烧着她的食道。
接下来的日子,是永无止境的折磨与重塑。
绫被命令学习如何跪坐——膝盖必须紧贴地面,背脊挺直如松。
稍有弯曲,龟吉的藤条便毫不留情地抽在小腿上。
她的膝盖很快在硬木地板上磨破,渗出殷红的血珠,染红了粗糙的布料。
教授三味线的乐师是个独眼的老头,脾气暴躁。他那只完好的眼睛如同鹰隼,总能捕捉到最细微的错误。
“手腕太僵!你是抱着牌位哭丧吗?”伴随着尖刻的嘲讽,坚硬的拨子会狠狠抽打在绫试图按弦的手指上。
“公家贵女了不起?在这里你连看门狗都不如!狗还能叫两声讨食呢!”疼痛让手指麻木,屈辱感却如影随形。
夜晚的通铺是另一重考验。
当游女们带着满身各种气味——廉价的脂粉香、浓烈的酒气、以及陌生男人留下的、令人作呕的体味——回到这个狭小的空间时,绫学会了用撕下的布条紧紧塞住鼻孔。
某个大雨滂沱的深夜,一个醉醺醺的游女跌跌撞撞进来,将胃里的秽物全数倾泻在绫单薄的铺盖上。
酸腐的恶臭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同屋的秃女们发出嫌恶的抱怨,却无人上前帮忙。
绫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直到天色微明。
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线透进气窗时,她沉默地起身,用尿桶里冰冷刺骨的水,一遍遍搓洗着被污物浸透的铺盖。
动作机械而熟练,那份麻木的熟练,让她自己都感到心惊。
食物是另一场战斗。其他秃女会为了客人吃剩的、沾着口水的点心争抢厮打,绫却因连续三日的绝食而昏倒在地。
醒来时,龟吉那张涂满白粉的脸近在咫尺,正捏着她的鼻子,强行往她喉咙里灌着稀薄的米汤。
“想死?”龟吉的声音像毒蛇吐信,“等你还清那三十两银子再说!在这之前,你的命是我的!”
求生的本能最终碾碎了残存的高傲。
当绫第一次强迫自己咽下那个散发着微酸馊味的冷饭团时,她将每一粒米都放在齿间细细咀嚼,数着吞咽的次数,仿佛在进行一场与自我决裂的、残酷的仪式。
对面铺位那个名叫阿绿的瘦小秃女,偷偷塞给她一小块皱巴巴的糖渍梅干。
绫没有拒绝,将那点微弱的甜意含在口中,直到梅肉被吮吸得淡而无味,只剩下一点酸涩的核。
这点微甜,成了绝望深渊里唯一的光亮。
梅雨季节阴沉地笼罩了京都,也笼罩了吉原。
湿漉漉的空气加重了霉味和体臭。
一天清晨,绫在曲折的回廊上撞见一个新买来的女孩被两个壮硕的男仆拖向深处的房间。
女孩惊恐的哭喊和求饶声撕心裂肺。那扇厚重的木门关上后,惨叫声持续了许久,最终变成了断断续续、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
绫蹲在堆满浴巾的储物间角落里,机械地整理着那些散发着皂角味的布巾。她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闭上眼睛,隔壁女孩那逐渐微弱下去的呜咽声,却如同跗骨之蛆,钻进她的耳朵,钻进她的心里。
在这个瞬间,一种比恐惧更强烈、更冰冷的东西,如同地底涌动的寒流,在她绝望的心湖深处凝结起来——活下去。
不仅仅是为了喘气。
更是为了有朝一日,也许能挣脱这泥潭,去追寻那个雪夜的真相,去质问那个留下她性命的武士,去面对所有将她推入深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