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啊。如此绝望的一刻本应只属于弗朗西斯自己。尴尬简直无法化解。弗朗西斯按下按钮,降下车窗。
眼前的男人看着车里的弗朗西斯,他身材高大,似乎有些粗鲁,蓬头垢面,也没剃胡子。他穿着一件T恤衫,衣服上有过去乐队的标志,已经褪色。衣服遮住了大大的啤酒肚,啤酒肚下是低腰牛仔裤。或许这个人是偏远地区的连环杀手——不过从严格意义上看,这也不算澳大利亚的偏远地区。那这个人或许是从偏远地区过来度假也说不准啊。
“车出问题了?”男人问。
“没有。”弗朗西斯又坐直了些,脸上努力挤出微笑。她的手摸了摸潮湿的头发。“我没事儿,谢谢,车也没事儿,都挺好的。”
“病了吗?”那个人又问,那张脸让人讨厌。
“没有,”弗朗西斯回答,“没事儿,就是感冒。”
“没准儿是重流感。你脸色真的很差。”那个男人边说,边皱着眉往车里面看,“而且你还一直大喊,压着喇叭,感觉就是……遇见麻烦了。”
“哦,是,”弗朗西斯解释着,“没错,我没来过这边,还以为周围没人。就是……突然心情不好。”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声音中的不满与厌恶:这个人只是做了好公民该做的事,别人看到这种情况也会这么做。
“多谢你停车,我真没事儿。”弗朗西斯语气温和,脸上浮现出最甜美、最温柔的微笑。本应如此啊,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你不得不跟壮硕的陌生男人和解。
“那好吧。”那个人咕哝了一句站直身体,双手放在大腿上保持平衡。不过,他马上就用关节敲了敲车顶,再次弯下腰,语气中透着果断和坚定。我是男人,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想问,你感冒还能开车吗?要是不行的话,你上路对别人来说还挺危险的,我想的是,我真的不能让你——”
弗朗西斯又直了直身体。神啊!“我就是突然潮热而已。”她打断了那个人。
那个人脸色变白了。“啊!”他仔细看着弗朗西斯,停了几秒才开口,“我一直以为是潮红。”
“两个都行。”弗朗西斯回答。这是第三次了。她读了不少这方面的书,跟每个自己认识的四十五岁以上的女性聊过,约了两次全科医生,还大声抱怨:“没人跟我说过会这样!”现在,大家都在观察。弗朗西斯在吃补品,减少酒精摄入,控制辛辣食物。哈哈。
“那就是没事了。”那个人左右看了看高速公路,好像想找人帮忙。
“一点儿事儿都没有。”弗朗西斯的后背又传来一阵轻微**,她极力忍着,不想显露出来。
“我之前不知道潮热——潮红——是这么……”
“夸张?好吧,也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个别人才会。”
“不是有……叫什么来着?激素替换疗法,是吧?”
天啊,还有完没完。
“你要给我开方子吗?”弗朗西斯似乎心情好些了。
那个人退后一步,双手举起来表示投降。“不好意思啊,我就是,我感觉我老婆……总之,这跟我没关系。要是你没事,我就先走了。”
“好的,”弗朗西斯说,“多谢你停下来看看。”
“不客气。”
男人抬起一只手,本想再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直接朝自己的车走过去。他的T恤衫后面有汗水的痕迹,确实是身形高大啊。感谢上帝,他觉得弗朗西斯不值得自己下死手,也不值得被**——或许,没出那么多汗的受害者更合他的心意。
弗朗西斯看着那个人打着火开上高速。开车前,还在前额比了下手指,跟弗朗西斯示意。
弗朗西斯等着,直到那辆车成了后视镜里的一个小黑点儿,才伸手从副驾驶座位拿衣服换上,就是为这种情况准备的。
“更年期吗?”她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现在住在法国南部,幸福快乐,从世界另一端打电话来时,这样委婉地问了一句。“亲爱的,我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大概一个周末就没事儿了。你肯定也一样。我倒是没有潮热,说实话,我觉得那种情况很神奇。”
好吧,弗朗西斯一边用毛巾擦掉自己身上神奇的汗水,一边轻哼了一下。
本来,弗朗西斯还想拍一张自己红得像熟透的番茄的脸,发给从幼儿园就做同学的一群朋友。现在,出去吃晚餐的时候,大家还会交流下更年期的各种症状,那种心里没底的恐惧感就跟当年她们经历初潮时一样。跟生活中的一切没什么区别,大家的更年期症状因性格不同:小迪说自己脾气特别暴躁,要是妇科医生不同意进行子宫切除手术,她马上就会抓住那个蠢货医生的衣领给他按到墙上;莫妮卡正努力接受情绪上“迷人的紧张感”;纳塔莉本来就特别焦虑,生怕更年期会变得更焦虑。大家都一直认同吉莉恩离开得早也有好处,至少不用忍受这些。说到这里,大家总会就着手里的普洛赛克酒掉两滴眼泪。
不,还是不给朋友们发了,因为弗朗西斯突然想起来,上次她和大家一起吃晚餐看菜单,无意间瞥见另外几个人的眼神交流,那绝对是在说:“弗朗西斯真可怜啊。”她无法忍受别人的怜悯和同情。本来的情况应该是,这么多年,这群被婚姻套牢的朋友羡慕自己,或者说假装羡慕自己,可实际上,人们对三十多岁没有孩子且单身的人和五十多岁依旧没有孩子并且单身的人,有不一样的看法。没那么光鲜亮丽了,还透着凄凉悲惨。
我就是一时不顺而已,换好干净外套的时候,弗朗西斯给自己打气。这件衣服领口很低,露出部分乳沟。把被汗水湿透的衣服扔到后座,弗朗西斯再次发动汽车,回头看了看路况,开上了高速公路。“一时不顺”,当个乐队名字也不错。
前面有个标志。她眯眼看了看,写的是:静栖馆。
“前方左转。”GPS响了。
“是,我知道了,我看见了。”
她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做出戏谑自嘲的表情:“生活还真是会捉弄人!”
弗朗西斯喜欢平行宇宙的概念,在平行宇宙中,多个自己正在经历不同的人生——在这个世界中,她不是作家,是首席执行官;在那个世界里,她并非膝下无子,反而有两个、四个甚至六个孩子;在另一个世界中,她没跟索尔离婚;还有一个世界里,她没跟亨利离婚——不过,大部分时候,弗朗西斯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状况,至少接受自己置身的宇宙……现在这一刻除外,因为现在的宇宙量子物理管理方面似乎出现了灾难性错误。她本应该在美国享受着**的快乐,沐浴在爱河之中,而不是在澳大利亚忍受痛苦,心情沮丧。一切都不对劲儿。怎么能接受?
可事实就是这样。没有办法,无路可退。
“真该死。”弗朗西斯开车左转。
(1)一种瑜伽体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