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看过这篇评论,每个人都看过。
“把链接发给我。”弗朗西斯说。
“没那么夸张,”阿兰回应,“只是对你写作类型的偏见——”
“发给我!”
“不行,”阿兰拒绝了,“我不会发的。你这么多年都没看评论。现在也没必要看!”
“现在就发。”弗朗西斯已经在爆发的边缘。她很少这样,上一次还是在离婚的时候。
“好吧,我发,”阿兰屈服了,“对不起,弗朗西斯,真抱歉我打电话来。”
阿兰挂了电话,弗朗西斯马上就打开了邮箱。没多少时间了。一旦走进静栖馆,弗朗西斯就得“上交”所有“设备”。这算是数字设备排毒,什么都不能带。她马上就要“失联”了。
真对不起!阿兰在邮件里这么写。
弗朗西斯点开评论。
是个叫海伦·伊奈特的人写的。弗朗西斯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邮件里也没照片。她快速浏览了一下评论内容,脸上浮现出苦涩但又颇有尊严的笑容,就好像写评论的人站在她面前一样。评论内容挺可怕的:恶毒、讽刺、高高在上,可奇怪的是,并不会让人觉得多刺痛。评论中用到的词——刻板庸俗、粗制滥造、胡言乱语、陈词滥调——一个个从弗朗西斯眼前飘过。
她没事!众口难调,也不能取悦所有人。情理中事。
可她很快就感觉到了。就好像盘子烫了手指,开始你觉得,哈,没想象中的那么疼,可后来伤口确实会变得很疼,最后突然之间就到了能把人疼死的地步。
胸部疼痛难忍,痛感席卷了整个身体。难道绝经还能有这种有意思的症状吗?也没准儿是心脏病发作。这种痛远不止是心里难受。当然,这也是她之前没再看评论的重要原因。弗朗西斯脸皮太薄。“那是我一生之中最棒的决定。”去年,她在澳大利亚浪漫小说作家大会上发表主旨演讲时这样说过。没准儿其他人都在想:是吧,弗朗西斯,或许你应该读一两篇评论,这样才知道你已经过气了。
三十年了,这是弗朗西斯头一次被拒稿,她反而觉得这个时候直接看一篇差评也挺好的,为什么会这样呢?
其他事也没放过她。天啊,一切都解释不清,但似乎弗朗西斯已经越来越捉摸不透目前的情况。
弗朗西斯,赶紧振作,稳住自己,存在危机已经不是你这个年纪该想的事了。
但显然她还没老到那个程度。
她茫然地挣扎着,想找回自我认知,然而,这就像握紧手中沙,攥住河中水一样,都是枉然。如果她不再是作家,那她是谁?她存在的实际意义是什么?她没有孩子,没有丈夫,也没有男朋友。她曾经两次离婚,现已到中年,而且还有潮热或者说潮红的更年期症状。太可笑了,旧调重弹。在大多数人眼里都无关紧要——当然,除了保罗·德拉布尔这种男人。
弗朗西斯看着眼前的大门,还是没开,一动不动。泪水涌入眼眶,视线渐渐模糊。她告诉自己不要慌,弗朗西斯,你不是消失在世界上,别那么夸张,不过就是跌了个大跟头,时运不济而已,心跳过速也是感冒药的作用。可弗朗西斯觉得自己一直徘徊在悬崖边,悬崖的另一侧是大肆咆哮的深渊,让人绝望。这与以往的经历都不同,哪怕她最伤心难过的时候都没这种体会——这还没到最伤心的时候,弗朗西斯提醒自己,只是事业受挫、爱人离去、背部疼痛、感冒侵袭、指尖划伤而已。跟父亲和吉莉恩去世的时候比并不算什么——可亲人去世的回忆好像并没什么帮助,一点儿用都没有。
她环顾四周,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手机、书、零食——这时,后视镜里有动静。
要是车的话也开得太慢了。
等等。确实是辆车。就是开得太慢了,跟走着没什么区别。
弗朗西斯坐直身体,用手指擦了擦睫毛膏花了的地方。
一辆淡黄色的跑车,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开得特别慢,弗朗西斯都想象不到它的速度。
弗朗西斯对车没什么兴趣,可等那辆车开近一些,她才发现那辆车应该价值不菲:底盘低,喷漆很亮,大灯是未来派风格的。
车在后面停下,双侧车门同时打开,走下来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弗朗西斯调整了下后视镜,好看得更清楚些。男人的打扮像是要去参加周日烧烤的郊区水管工:棒球帽朝后戴,T恤衫,短裤,船鞋,没穿袜子。那个女人的头发很长,红棕色,打着卷。她穿着紧身长裤,楚腰纤细,胸部丰满,踩着一双恨天高。
这样一对年轻夫妇到底来疗养中心干什么呢?不是只有想减肥或者体虚无力的人才来吗?当然,背部疼痛,同时还经历了中年认同危机的可怜鬼也会来。弗朗西斯观察着,男人把棒球帽戴正,向后仰头,背部拱起,仿佛才发现天空不可征服。女人跟他说了几句话。弗朗西斯从女人唇部的动作看得出来,她说的不是什么温言软语。
两个人在吵架。
这种分散注意力的方式还挺不错。弗朗西斯放下车窗。这两个人能把她从悬崖边上拉回来,回到现实世界。弗朗西斯在他们眼里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那两个人肯定觉得她上了年纪,行为怪异,甚至觉得她碍眼,但只要他们能看到弗朗西斯,有什么看法并不重要。
弗朗西斯奋力探出车窗,挥了挥手,大声喊了一句“你们好!”
那个女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草地走过来。
(1)全球著名的图片分享社交应用程序。
(2)一场始于2017年的女性挺身反抗性骚扰及性侵犯的舆论风潮运动,逐渐席卷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