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早朝刚刚开始没多久,外面的天色还是晦暗不明的,月宝站在大殿侧门外,垂眸看着跟出来后又一次跪下的修竹。
“回答我的问题。”她不再坚持让修竹起身。
修竹沉默片刻,倏而重重地砰砰给月宝磕了整整三个响头,这才抬起头来,露出那张早已泪流满面的脸,和通红的泛着血丝的双眼。
“殿下容禀。”他哑声开口,眼神里藏着极致的屈辱和恨意,更深处却又好似有着更多的复杂难言的情绪,可这些都不会影响他此时的坦白:
“天庆元年,新帝继位,我父许茂林在一次同僚聚会时被人算计醉酒,事后便传出他醉后胡言,竟敢私下议论新帝得位不正,不过半月时日,我父亲就背上了更多莫须有的罪名,我们全家老幼尚且不知朝堂风波,就被禁军闯入府中宣判了抄家之罪。”
修竹即使是跪,也跪得笔直,可说到后面,他的腰背便重新一点点躬了下去,通红的眼眶流着泪,咬牙含恨道:
“我父许茂林和族中直系男丁尽数被判死刑,女眷……我祖母拿着簪子亲手捅死了我母亲和我妹妹,只为了不让她们沦为官妓受尽折磨和屈辱。”
“被我们一家牵连的旁系男丁和女眷,也全都流放或充为了官妓,就连旁□□些年龄小的弟弟,也大多被去了势,沦为官奴,奴才就是被旁支一位和我年龄等同的表兄所替代,才能以半残之身苟活于世,可我那些弟弟妹妹们——”
修竹拼命强忍着仇恨和悲凄,喉咙里却仍旧在嘶哑地陈述时泄露出几分绝望的哽咽,像被逼到悬崖最后一步的败犬。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也早不知在何时便死死地攥紧成了拳头,在说到情绪难以抑制的时候,便愤恨绝望地徒手重重捶打在冷硬的地面上。
地砖纹丝不动,像极了用尽了全身力气,却仍旧无法抗衡皇权救下亲族中任何一人的他。
月宝往后退了一小步。
并非是对修竹陌生的歇斯底里的模样感到害怕,而是想给修竹一个喘息的空间,因为他现在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难受到喘不过气然后死掉。
在等待修竹情绪缓和的这点时间里,月宝也终于有机会问别的问题。
“猫猫,我有点听不懂。”她在心里小声问:“去shi是什么?是死掉吗?官妓又是什么?竟然让他的祖母捅死了他的母亲和妹妹……”
因为不放心月宝,也察觉到修竹情绪不对,所以偷偷跟在后面溜出来的029也不太清楚,它临时查了一下,然后沉默了好几秒。
等他将这两个词的字和意思全都清清楚楚解释给月宝听后,小姑娘眼睛明显都因为错愕而瞪圆了许多。
月宝有些茫然地看向跪在那里垂着头颅满身颓废的修竹,又忍不住扭过头看看身后还在举行早朝的大殿,最后,她将目光望向了晨光微熹的天际。
那一缕晨光犹如黑暗中乍泄的天光,划破黑夜,试图将笼罩在这片山河大地上的晦暗驱散,可眼前还是暗的,清晨笼罩着皇城的薄雾,也还是冰凉刺骨的。
“你救下他们了吗?”月宝蹲在了修竹的跟前,轻声问他:“那些旁支的弟弟妹妹们,去年你找我提前支取了三年的月银,是用在他们身上了吗?”
修竹缓慢地抬眼。
小殿下的反应完全不在他所有的预想之中。
没有嫌恶,没有被隐瞒的愤怒,甚至没有高位者对低贱奴才们悲惨人生的同情可怜。
于是,修竹也恍惚着跟着殿下的问题哑声回答:“奴才……只救下了一个弟弟,原本还有几个妹妹和旁支的婶娘们,可、可官妓是不允许赎身的,等陛下登基,奴才再去寻她们,就只剩三个妹妹和一位婶娘了……”
他的泪又淌了下来,滚烫的,卑贱的,绝望到无能为力的。
他是官奴,是去势的阉人宦官,当初刚被殿下从虎口救出,又承蒙殿下在盛和殿屈尊对着废帝叩拜受辱,这才得以活下来。
他不敢仗着郡主的势做什么,更不能敢平白将这些腌臜事儿递到年幼的主子面前,否则污了她的耳朵脏了她的眼,彼时还是长公主的陛下定然不会再留他。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取了自己三年所有的月银,送去给婶婶们,让她们能活得好一些,至少……至少还只是小童不用伺候客人的妹妹们能吃得好一点,婶娘们也能拿着银子去寻医取药。
“那个弟弟呢?”月宝又问他。
修竹低着头,过了刚才那阵情绪翻涌的时候,这会儿已经平静许多,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波澜不惊的麻木:“他在流放路上被人打断了腿,也不愿同我回京,便守着死去叔伯们的墓,当个守墓人庄稼汉,这样清明鬼节之时,我许家满门冤鬼,也算是有了一份香火惦念。”
月宝伸手接过春草递过来的一方绢帕,转而递给了修竹,轻声道:“那你的妹妹和婶娘们呢?辛夷师父总说,这世道妇人想要求医问药总比男子更为艰难,我还太小,学得不精,但我可以求老师帮忙,可以下令让太医院的医者们去给她们看病,开最好的药方,用最好的良药。”
“唔,还有你弟弟,腿断了或许也能治,试一试吧,我老师和太医院的医者们都很厉害。”
月宝并不共情修竹的苦难,相比起一年前,如今的她更在意怎么更好地为这件事情收尾。
苦难已经存在,难以更改,那就该想想,怎么防止相同的苦难再次上演,怎么让制造这些苦难的罪魁祸首伏诛。
以及,让无端承受苦难的无辜者,得到更好的安置。
修竹曾经跟着父亲读书习字,他原本志在考取功名利禄,将来金榜题名打马游街,然后为官为臣,治理一方百姓。
时移世易,如今他早已被生生打断了傲骨,所以他很认真地做一个奴才,他学着怎么求活,怎么将自己低进尘埃里,还不能惹了贵人的厌烦,成为被轻易碾死的一只蝼蚁。
本该是这样的,他这样的小人物,就算成了随主子一起升天的鸡犬,也不过是比尘埃高了那么一些而已,仍旧进不了贵人们的眼才对。
可当他跪在这里,当殿下环抱着膝盖蹲在他面前,当他将自己那些狼藉不堪的过往一一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