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良久,皇太极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那深邃的眼底,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着暗流,“你醒了便好。那些…许是毒素作祟的噩梦罢了。不必多想,好生养伤。”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动作温柔,眼神却依旧深沉难测,“只是乌那希,”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郑重,“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我只希望…你的心,你的人,都真真切切地…在这里,在我身边。”他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滚烫而沉重的吻。
这个吻,不再是单纯的怜惜,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占有,一种…带着疑虑的烙印。
玉章闭上眼,感受着额头上那灼热的温度,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自己暂时用归咎于毒素的谵妄渡过了眼前的危机,但信任的基石上,已经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皇太极的疑虑,如同他留在她额头上的温度,挥之不去。而“雍王”和“阿蕴”,这两个词,已经像种子一样,深埋在了这位多疑的枭雄心中。
王府化云烟心狱索重门
玉章的伤势在太医的精心调理和皇太极近乎严苛的监督下,缓慢地好转。伤口开始结痂,剧痛转为绵长的钝痛,苍白的面颊也终于有了一丝血色。然而,笼罩在四贝勒府上空的阴霾并未散去。那场刺杀带来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而更深的,是皇太极心底那挥之不去的疑云。
额尔德尼的调查结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皇太极心中更深的涟漪,随即便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贝勒爷,”额尔德尼垂首,语气带着困惑,“属下查遍了所有线索。‘雍王’之号,确有其封。明宪宗第八子朱祐枟,于弘治年间受封雍王,就藩衡州。然其无嗣,薨后国除,封爵已绝百余年。至于我大金及蒙古各部、朝鲜,皆无此王号。”他顿了顿,继续道:“而‘阿蕴’此名…在满洲、蒙古、汉军旗籍,乃至可查的明室宗亲、朝鲜贵女中…皆无此称呼记录,查无出处。”
“雍王,一个绝嗣百年的藩王封号…”皇太极坐在书案后,烛火跳跃,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也照不清他此刻翻涌的思绪。一个在剧毒昏迷中反复呼唤的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雍王府”,一个从未听过的自称“阿蕴”,这两者诡异地组合在一起,比完全查无此人更令人不安。它指向的,是一种完全超出他认知和理解范畴的东西。是乌那希灵魂深处不为人知的与遥远前朝亡魂纠缠的隐秘?还是…某种他无法触及的诡异?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内室的方向。那里,躺着那个为他挡下致命暗箭却又藏着巨大谜团的女人。
当皇太极再次踏入内室时,玉章正半靠在引枕上,由福佳喂着清淡的药粥。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给她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长长的睫毛低垂,掩去了眸中的神色。听到脚步声,她抬起眼,努力撤扯出一个微笑,“贝勒爷。”
皇太极挥手屏退侍女,亲自接过药碗,坐在床边。他没有立刻喂药,只是用银勺缓缓搅动着碗中褐色的药汁,目光沉沉地落在玉章脸上,带着一种审视。
“今日感觉可好些?”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好多了,谢贝勒爷挂心。伤口…不那么疼了。”玉章轻声回答,目光坦然地看着他搅动药勺的手。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药勺碰触碗壁的轻响。
“乌那希,”皇太极不疾不徐地说道:“额尔德尼…回来了。”他停下搅动,目光如鹰隼般锁住玉章,“他查到了‘雍王’…是前明一个绝嗣百年的藩王封号,早已湮灭。至于‘阿蕴’…依旧查无此人。”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一个早已不存在的王府,一个无迹可寻的名字…你昏迷中所言,究竟…从何而来?”
玉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尽管早有准备,但当皇太极亲口说出这个查证结果时,那指向“非现实”的结论还是让她指尖微微发凉。她放在锦被上的手,不经意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她迎上他探究的目光,眼中先是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惊愕,随即是更深的困惑与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仿佛也被这诡异的联系吓到了。
“前明…绝嗣的藩王?”她喃喃道:“…妾身…妾身从未听说过…这…这怎么可能…”她的眉头紧紧蹙起,“那梦境…那般真实…飞檐斗拱,大雪松柏…还有那声声‘阿蕴’…竟…竟是关联着一个百年前的亡魂故地吗?”她的脸色更白了些,带着一种对未知的恐惧,将目光投向皇太极,仿佛在寻求庇护,“贝勒爷…妾身…害怕…这比幻象更…更令人不安…莫非…真是那剧毒引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妾身?”
她巧妙地将解释从“毒素致幻”稍微转向了“邪祟缠身”的可能性。在萨满信仰浓厚的氛围下,这同样是一个能被理解的解释。她必须将水搅浑,绝不能让人联想到“借尸还魂”这个最惊世骇俗的真相。
皇太极沉默地看着她。她的反应无懈可击——惊愕、困惑、恐惧,符合一个突然听闻自己与百年前亡魂产生联系的女子的正常反应。然而,他心底的疑虑并未消散。一个能在抚顺城前镇定献图、在萨尔浒运筹帷幄的女人,她的心神,真的会被“邪祟”轻易侵扰到留下如此具体而无法解释的烙印吗?还是说,这“邪祟”之说,本身也是一种更高明的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