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让娜
让娜将蔬菜倒进炖锅,看着它们在沸水中舒展开。
五十年间,让娜和皮埃尔养成了形影不离的生活习惯。她内心满溢的悲观常促使自己先醒过来,她生来便敏感而忧伤,所有幸福快乐的时刻在她眼里都会蒙上一层朦胧的荫翳。有时,毫无原因,她会突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让娜已经习惯这样了,就像人们习惯了周遭的背景音一般。
她轻手轻脚溜下床,喝上一杯早茶,接着走进第二间房里缝补衣物,一直到皮埃尔睡醒。他们一起吃早饭,一起收拾洗漱,一起出门,然后分头工作。晚上,她下班晚一些,皮埃尔去面包店,她就负责买蔬菜。他们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或者晚间电视节目。
三个月以来,让娜学着一点一点改掉从前的习惯。“他们”变成了“她”,同样的背景,同样的时刻,但一切都沦为了空洞,甚至到最后悲伤都消失无踪了,就好像终其一生,她活着,只是为了预演所爱之人的那场葬礼。她活着,成了一具空壳。
有人敲门,布迪纳狂吠起来。邮递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封挂号信。
“佩兰太太吗?麻烦签收一下。”
布迪纳狂热地在邮递员的脚面嗅来嗅去,让娜说了声抱歉。这只狗有个特点,就是喜欢学猪叫,并且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让娜没有拆开信封,她知道里面装着什么,跟之前两封信一样。有人才打了电话,她也没有接。负责掌管银行账户的是皮埃尔。最近几个月,家里的经济条件每况愈下。这一点让娜很了解,因为丈夫未对她隐瞒过。
让娜和皮埃尔属于中产阶级,薪水足以在1969年的巴黎十七区支付起一套四室的房子,维持一种体面的生活,谈不上奢侈,也算不上拮据。他们一年出去度一次假,也时常给慈善机构捐款。不过退休之后,他们的生活节奏也变慢了许多:度假多了,但鱼和肉吃得少了,皮埃尔记账理财也更加频繁了。他离世以后,让娜只能领到一笔家属抚恤金,这更是让财政状况亮起了红灯。银行顾问尽管同情这对老夫妇,但还是建议他们卖掉房子。让娜从来没考虑过这个提议,因为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房子,这是他们俩的房子。皮埃尔还生活在这里,活在墙壁长年累月浸染的烟草味里,活在某个春日他漆成绿色的厨房门里,活在透过窗户让娜可以轻易分辨的那道微微弯曲的侧影里。
她把信封放进玄关的柜子,让布迪纳跳上自己的膝盖。打开电视,随便转到某个节目,什么都好,什么都比寂静要好。电视屏幕发出荧光,一个年轻男人正在带客户看房子,然后是记者采访的声音,大声播报旺季租房的价格的声音。最后一行大大的广告标语跳出来:合租——每个人的明智之选。
迪欧
每周四,我都会被清洁车的轰隆声准时吵醒,这周也不例外。六点了,我把头钻到枕头底下去,枕头是在“不二价”商场里顺来的。那儿什么都没有,我进门时两手空空,再出来时口袋塞得几乎装不下了。但我不贪心,偷的都是便宜的东西。这也是被逼的,我第一天晚上枕着包睡,睡得脖子酸痛,头只能往左不能往右,也直不起来,只能侧着身子走,表演一段“瘸腿天鹅湖”。我对睡觉的地方不挑剔,哪里都睡得着。最糟的无非是在地铁站过夜,倒不是因为方砖硌人,而是因为害怕有人打劫。有一次,三个小混混儿抓住我,想抢我的手机,我都以为自己快完蛋了。所以说,能待在车里当然是最好的。
我习惯早上起来上会儿网,手机里只有一条热拉尔的消息,我没看。除此之外就没人找我了,他们都把我给忘了。
蓝色百叶窗大房子里的人还没醒,我喜欢想象他们的生活。高中老师总说我爱神游,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思想者”。其实我不是在神游,我是在逃离,现实就是我的监狱。
我想象着,蓝色百叶窗后面铺着机织地毯,人们的脚在上面走来走去,地毯很软,不像我窝里的破烂玩意儿。房子里点着香薰和蜡烛。背景音乐是那种很古典的,肖邦之类的。门上插着钥匙,入口摆着鞋子。矮桌上有热咖啡,咖啡还在冒热气呢。女主人就坐在沙发上,穿着睡袍,第五次读起罗曼·加里的小说。男主人边洗澡边哼歌。儿子还在睡觉,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绒毯,枕头也不是偷来的。他们还养了一只宠物猫,猫正趴在小主人的肚子上呼呼大睡。天哪!这完全是圣诞贺岁电视片里的场景了。
我努力地找个理由逼自己起床穿好衣服。每天晚上,我脱衣服然后躺下,身上盖着走的时候艾哈迈德给我的旧大衣。每半个月我会去红十字会的共助洗衣房洗衣服,用水壶里的水刷牙,午休时间跑到面包店的水槽边上洗漱。我一周洗两次澡,在市政厅的澡堂子,免费的,还能趁机刮一刮胡子。我爱干净,也讨厌自己变得臭烘烘。目前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每天洗上一个热水澡,就这个,再加上一个值得挂念的人。
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一道阳光照进来,差点把我晃瞎。有人一拳打在车顶上,我很快明白是警察来了。摇车窗的手柄早就没了,我只得打开车门。
“警察。麻烦出示一下证件。”
我想回答“我出剪刀”[8],但不确定能不能把他逗笑。
他们两个人还算和善,让我把车开走。我两个月内违章了十二次。我之前还经常给车挪一下位置,现在看来是白费力气,根本没用。
“你不能在这儿停车。”
我跟他们解释说我没干坏事,只是想找个安静地儿待着。我每天早上都要赶9号线上班,每天晚上都回家睡觉,但不管用,他俩诚心想找我麻烦。
“你为什么要停在这条街上?”年轻点的那个警察问我。
我耸耸肩。他们继续询问,威胁说要没收这辆车,但我已经不再听他们说话了。因为他们身后的台阶那边,蓝色的百叶窗正缓缓拉开。
伊丽丝
这是我看的第十二套房子,比前面的十一处都要简陋,但也一样抢手。房产中介用不着多费什么唇舌,市场供不应求,他们的工作也变得多余了起来。我们二十多个租客,在楼梯间里挤来挤去,争着想把名字写到门口“住户”那一栏里去。房子的租金高得不太友善,就算这样,有个年轻女人还表示愿意出更高的价钱。一个大胡子男人高声抱怨起来,其他人,包括我,都一声不吭,害怕中介不租了。我偷偷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竞争者,试图通过衣着和神态判断出他们的工资水平。他们中赚得比我多的有几个?保守估计了一下,我认为至少有十九个。
我到巴黎之后变得一贫如洗,短租的房间确实要比酒店便宜,不过这样久住下去也不是办法。
中介把所有文件胡乱塞进包里,关上大门:“这些材料我们会仔细看的,有消息我通知你们。”
我下了楼梯,心里没抱什么希望,清楚这家中介是不会再联系我了。我不是全职工,没人愿意当我的担保人,而且我的租房预算也很有限。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促使自己来看房的动机是什么。我找到房子的概率比找到泽维尔·杜邦[9]的概率还小。
我在杂货店门口停下脚步,想着晚上要吃什么。一如既往地,今天也只有电视机屏幕陪我吃晚饭。
经过邻居家时,门开了。尽管我已经很小心,尽量不发出声响,但毫不夸张地说,这个男人的听觉实在过于灵敏,呼吸也沉重得像拉风箱。
“你是?”
“我是前两天刚搬进来的,今早我们已经见过了。”
“你有什么喝的吗?”
“我家冰箱里应该还剩一点儿橙汁。”
他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你当我是什么,基佬吗?”
钥匙一定是落到提包的哪个角落里去了,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我的邻居不肯就此放弃,我听到他走上前来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