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欧
我每个月都要来这儿一次,但心里谈不上乐意:一是我不乐意来,二是我来了就不想走。
我到这儿要坐火车,没之前住附近的时候方便。这次我在车上直接睡着了,差点儿坐过站。最近因为准备比赛,我天天都睡得很晚,整个人累得够呛,每天晚上回了家都在练习。主要是家里的两个室友不会挑刺,伊丽丝甚至吃了我做的歌剧院蛋糕[38],还吃过两次呢。
接待处的护士都没盘问一下就放我进了。在这儿,随便谁都能进来。毕竟如果不是没辙,谁又愿意来这破地方?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病房门。这个动作做习惯了,就好像能改变什么一样。虽然事情不会有起色,但至少,深呼吸能给我几秒钟的喘息时间。
我妈在房间里。他们把人放在扶手椅上,她头歪向一边,我把她扶正。虽然很蠢,但每次推开这破门的时候,我都希望她能对我笑一笑。不过医生说得很清楚:她再也不可能好了。我眼前的只是一个壳子,妈妈已经不在里面了。她甚至可能感觉不到我来看她了。
大家都说我妈能待在疗养院是走了大运。才四十三岁就成了植物人,我可不管这叫走运。唯一走运的是对面车里的人,他们一个没死。这事儿过去五年了,但我还没能缓过来。
我坐到病**玩手机,脑子却一直开小差。我老是在想,如果我妈没有染上酒瘾会怎么样。我猜到过,我妈戒过几次酒。我还回去和她住了一段时间。应该有两次吧,她每次都保证再不喝了,她一说我就会相信。那段时间我妈像变了一个人,我俩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她时不时就唱唱跳跳的,还喜欢上了下厨做饭,尤其喜欢给我做蛋糕。她带我去森林,去海边,在那里捡树枝修房子,尽管每次开车都要花三个多小时。我翘课她也不管,用我妈的话来说,在教室里可是学不会怎样生活的。她还经常和我睡在一块儿,有时是我求她,有时则是她自己乐意。我们的房子里贴满了小字条,都是她写的爱我的话。她说我是最聪明的小男孩儿,说我是她的小太阳。这些便笺我都留着,收在之前买的那辆二手车里,现在警局替我保管着。忽然有一天,什么预兆都没有,她的酒瘾又犯了,而且犯得很夸张:她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喝酒,喝到走不直路、说不清话,喝起来直接对嘴吹,一开始还藏着掖着,后来就无所谓了,在客厅喝、在我的房间喝、在大街上喝。她丢了工作,也不做饭,也不唱歌跳舞了。她会在凌晨开车跑去加油站买酒。她想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不干,害怕她在路上被撞死,求她带上我一起。车子偏离路线了,我还帮忙把方向盘扶正。她忘了要送我上学,忘了周末朋友聚会要带上我。我们又搬了好几次家,但照样有邻居告发她。儿童福利部门的人来问情况,我矢口否认。
要是出车祸的时候我也在就好了,我就能帮她把方向盘扳回来。但没机会了,什么都没了,这就是最残忍的地方。
整个下午我都待在病房里,回忆之前的日子。每次要走时我都会重复一套流程:亲亲她的脸蛋,说我从来没恨过她,生病不是她的错。我看着墙上贴着的信,那是车祸后在我妈口袋里找到的。我说我过几天再来看她。
我走出大门,但心里谈不上乐意:一是我不乐意来,二是我来了就不想走。
伊丽丝
我到博利厄太太家时,迎接我的不是那声熟悉的“小**”。客厅空空如也,她女儿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我走进房间,看到她在往包里装衣服和洗漱用品。
“我妈妈刚被急救医疗队接走。不好意思,伊丽丝,事发突然,我没来得及通知,让您白跑一趟。我现在要去医院陪床了。”
“出什么事了?”
她情绪很激动,手抖个不停,脸上还有泪痕没擦干。
“我们正吃早饭,忽然我妈妈的嘴歪到一边,开始胡言乱语。我赶紧叫了急救医疗队,他们马上就来了人,说是中风,要带她去做全套检查。”
言语安慰在此时好像是多余的,然而作为过来人,我清楚安慰的话能发挥的作用——就像往伤口上贴一枚小小的创可贴。父亲去世后我收到了很多人的慰问消息,从一两行到好几页都有,有发邮件的、短信的,有亲友们说的,也有不那么熟识的人说的。我一看再看这些消息,通过吸收字句中的爱意来止痛。从那以后我便坚信,人心碎的时候是需要爱的,需要饥渴地、狂热地汲取爱让自己活下去。等到走出阴影之后,一切伤痛便只是谈笑的往事了。在这个疗伤的过程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安慰的话语、鼓励的微笑,以及旁人点滴的关怀。
于是我说我会陪着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母亲是位了不起的女性,时常逗我开心,有时也会让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我说认识博利厄太太我很高兴,希望能早日再和她见面,再听到她叫我一声“小**”。博利厄太太的女儿笑了起来,笑得满脸泪水。
她走之后我又待了一会儿。餐桌上的早饭只吃了一半,我把东西收拾整齐,想起了一家救助所负责人对我说的话:护工就是要深入他人的生活,有时甚至会成为和他们唯一有交集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要避免产生感情,但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我在餐桌上留了一张便条,希望博利厄太太能早日康复。接着我离开了公寓,心思都回到了病人身上,那些被我留在拉罗谢尔的病人。
我选择成为一名理疗师并不是出于偶然,而是希望能够帮助人们恢复健康。或许在我还小的时候,在我不小心扭断芭比娃娃的一只胳膊,或者奶奶让我替她按摩的时候,理想的种子就在心里播撒下了,我似乎从来没有产生过其他的理想。我运气不错,一毕业就顺利找到了工作。理想的实现往往也伴随着失望的风险,但从上岗的第一天、第一秒开始,我就知道理疗师正是自己所追求的职业。没过多久,我便成了儿童运动机能障碍方面的能手,在肌肉、神经和呼吸系统复检等方面,也充分展现了自己的天赋。但如今,我已经抛弃理想快五个月了。在博利厄太太、哈马迪先生、纳迪娅和其他客户家里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怀念自己以前的工作,想要重拾旧业,重新修复人们残破的躯体。我怀念我的病人们。最近几天我跑了几趟就业中心,找到了一些比较合适的工作,却一直犹豫着没有回复。再有两个多月我就要休产假了,或许生完孩子之后我会复出。也许那时,我就不会再害怕那个人打遍诊疗所的电话来找我了。
让娜
让娜心里有点不快,因为自己到的时候,西蒙娜已经坐上了长椅。让娜勉强和她打过招呼,避免给西蒙娜唠叨的机会。今天公交车出了点小故障,让娜迟到了一会儿。她不想浪费和皮埃尔相处的每一秒钟,然而一旁的女人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天气真好,是吧?”
家教使然,让娜还是回答了一句,语气中立,不冷不热。她期望来者能就此作罢。
“亲爱的。”让娜压低声音,不想别人听到她和皮埃尔的谈话,“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我本来还以为公交车动不了,都打算下车走路了。但是今天又恰好穿了高跟鞋,走久了脚会痛,所以……”
“所以我从来只穿平底鞋。”西蒙娜插嘴进来,“不过听说平底鞋穿久了对背不好,搞得我也不知道穿什么了。”
让娜假装没听见,从口袋里抽出今天的发言稿,看了一眼,开口道:“时隔好久,今早我又和维克多一起喝了咖啡。他把门房装修得很不错,我猜他母亲肯定会喜欢。不过仔细想想,可能颜色对她来说有点暗,你知道她喜欢鲜艳的。”
“我更喜欢白色。白墙是最典雅的,只挂几幅画就很好看。当然了,画最好是黑白的。我儿媳就喜欢亮晶晶的,每次我到她家去,眼睛都要被家具晃瞎。不过我去她那儿,也是为了看孙子孙女。要是等着他们主动来,那我都老成木乃伊了。您有孙子孙女吗?”
怒气一瞬间占据了上风,让娜转身面向西蒙娜:“这位女士,您难道没有看见我在和我丈夫说话吗?我们聊天的时候,可以请您不要打扰吗?”
“抱……抱歉。”西蒙娜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没什么机会能和人说话,碰到有人的时候,可能会有点冒犯。”
让娜继续和皮埃尔说话,但心里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打小父母教育她要尊重别人,就算是自己吃点儿亏也不要紧,况且她还极富同理心,有时甚至会压抑、忽视自身的情绪。让娜很少会把自己的愿望放在首位,仅有的几次任性之后,负罪感缠得她喘不过气来。西蒙娜只是坐着,就遭到了自己的粗暴呵斥,让娜想着,心里难受极了。她低声跟皮埃尔解释了几句,起身坐到了西蒙娜旁边,布迪纳一直跟在她身后。
后者也没有端着,反而不计较,愉快地打开了话匣子。
她丈夫罗兰去世已经十五年了,西蒙娜还是深切地思念着他,就像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一样。她独活了这么多年,却始终觉得丢了什么东西,她就是怀着这种心情来墓园的。
“十五年,我没有一天不来看他。”西蒙娜加重了语气,“甚至在去医院做内窥镜检查的时候,他们想要让我留出一天的时间,我也没答应,为了出门签了责任书。我没后悔过,反而觉得很高兴。他和我之间的联系还没断,您明白的吧?”
让娜太懂这种感觉了,对她而言,看望皮埃尔也是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现在看来,西蒙娜比第一印象里的要可爱多了。让娜虽然喜欢和她聊天,但也不愿耽搁,仍然赶着回到丈夫身边。
她走的时候西蒙娜已经先一步离开了。让娜在车门合上之前赶到了站台,公交车司机注意到了,便替她留了门。布迪纳乖乖蹲在脚边,让娜看着窗外闪过的车水马龙、商店大楼,有些已经换上了圣诞节的装饰。时间过得这么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