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爱你,你知道我爱你。
赶到时,皮埃尔已经失去了知觉。她在他身旁跪下来,轻轻唤他的名字,带着祈祷般的虔诚。围观的人中有一个女人拿着手机,告诉她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不知过了多久,皮埃尔终于睁开了眼睛。做心肺复苏的年轻男人于是停了手,围观的人自发地鼓起掌来。让娜一遍遍吻着丈夫,眼泪流到了他的脸上。
“亲爱的,我好怕!”
“我头好痛,”皮埃尔喘息着,“我也好怕,我害怕死。”
他的目光落到她眼里。让娜永远都无法忘记他的目光,惊惧又痛苦——他最后的目光。
数秒之后,他的目光永远熄灭了。接下来的记忆只剩阴云——急救员赶到了、努力抢救了、围观的人散了、皮埃尔被带走了……让娜一个人坐在原地,正午的阳光耀眼,脚边是皮埃尔买的法棍面包。
我仍爱你,你知道我爱你,
我爱你。
让娜绕过伊丽丝,一把夺过了橱柜上的相框,转身跑进了房间。阳光温暖地洒在地板上,她站到阳光下,照片贴在心口,任眼泪肆意奔流。
迪欧
我自觉也算见过世面,不过脏乱差成这样,我还是第一次见。每次开抽屉,我都怀疑家里刚被洗劫过。刚来的时候觉得房子干干净净的,但后来发现要是不想被砸个鼻青脸肿,我建议还是别打开壁橱。这么乱、这么倒胃口的地方还能住人,我很不理解。今天下午让娜依旧不在家,伊丽丝关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干什么,于是我决定稍微打扫打扫。我把东西都清出来,分类放好,又是擦又是扫。之前在福利院的时候,每次哪里脏了我都会这样做。一开始人们总嘲笑我,后来我打掉他们几颗牙之后,这些人就不说话了。我很快摸透了一个道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生气其实压根不是因为房间乱,也不是因为别人笑我,我只是想到了我妈。她那儿简直就是猪窝。有个说法是,人一辈子能晒的太阳是有限的,一旦晒够了,再继续待在阳光下面,健康就要出问题。对我来说,能忍受的脏乱也是有限度的,我妈那里遍地的垃圾就够我受了。她吃完蛋糕,纸壳就直接扔在地上,水槽里没洗的盘子堆得老高,地板也黏糊糊的,厕所更是脏得让人想吐。有时她心情好,就把歌曲的音量放到最大,敞开窗户,把房间全部收拾一遍。她一连要打扫好几天,垃圾装上几十个袋子。她擦家具,跪在地上刮那些顽渍,堆起来的衣服也全洗干净。我很喜欢和她一起大扫除,我拿着一把鸡毛掸子,这里扫扫那里扫扫。每一次,我都当她是第一次犯错,每一次,现实又都狠狠地打我一记耳光。
碗盘和吃的都已经分类放好,我手里的清洁海绵还没来得及放下,不过我还是好心解释了一下:“在除虱子,看不出来吗?”
她耸耸肩膀。我不讨厌伊丽丝,她人其实挺好的,能把腊肠犬认成斗牛犬,还能在楼道上滑滑梯,不是什么坏人。不过我也不会忘记这娘们儿跟我对着干过。因为她,我差点就要去睡大街。我老是忍不住想到这个。那可不是我能承受的,我要是有点儿功夫,真想给她来个擒抱,让她摔倒。
她往壶里装满水,走近问我:“我帮你吧?”
“没事儿,马上弄完了。”
“那来杯茶?”
“我不喜欢喝茶。”
她轻笑一声,打开茶叶盒:“你爸妈真应该考虑一下对你的教育了。”
我感到血涌上了脸,像被人踩住了敏感神经。我猛地站起身来,毫不客气地盯住她:“别扯我爸妈。”
伊丽丝的反应让我很快就消了气。她往后一步,双手护住自己。这女的慌了,嘴也在抖,说自己只是在开玩笑,没有故意伤害我的意思。她后来回了房间,留下一只尖叫的水壶。我站着,像个傻子。我不想吓着她,感觉自己的态度也不凶,不过她好像不这么想。我嗓门儿太大了,好多人都这么说。伊丽丝一定吓坏了。我最后把餐盘放到架子上,关上了柜门。
我敲伊丽丝的房门,门开了,音乐声飘了出来,老掉牙的歌,我反正没听过。我递过去一杯茶,热腾腾的,还在冒热气。
“给你。吓着你了,对不起。”
“谢谢,我才该说对不起,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在干什么?”
果然这女的回答道:“在刮胡子,看不出来吗?”
伊丽丝
我强忍着笑,合上门,没敢告诉迪欧他泡的茶像泔水。这小子八成是直接扔了一堆茶叶进去,没有用滤茶器。不过他这一个月里都没找我麻烦。为了维持相安无事的氛围,茶叶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我正准备出门时手机响了起来,是母亲。自从她知道我出走以后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这次我没有接。她总在担惊受怕,我心里很烦,什么都没告诉她。焦虑是我母亲的宠物,一直伴她左右,父亲去世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我们姐弟一有什么事,母亲就坐立难安。不过我和杰雷米住到一起之后,她的不安便减少了很多。在她眼里,杰雷米是个宽厚可靠的老实人,对她唯一的女儿保护有加。我以前还担心她会恨杰雷米,恨他把我拐到那么远的地方生活,但事实证明是我想得太多了。母亲觉得我有了个好归宿,自己也能够安心了。
我们最近一次通话时,母亲说杰雷米想去看望她。他甚至都没有告诉她我离开的事,这是他母亲放出的消息。“杰雷米很体贴,不想让我担心。他看起来像老了十岁,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你让我别告诉他你的新号码,我照做了。不过这孩子看起来真挺痛苦的。好女儿,你至少应该跟杰雷米通个信,他都快担心死了。”
那时我们才搬到一起不久。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碰了无数次壁,才在一家诊疗所找到份工作。他们之前的理疗师正好退休,于是我接手了这个岗位。诊疗所里还有一位理疗师和一位正骨医生,同事全是女性,这对杰雷米来说是个好消息。在这之前他一直忧心忡忡,因为我应聘过一家诊疗所,老板是个年轻英俊的男人,不过最后我也没被录用。我工作了差不多一周,已经在病人和同事间树立了口碑,他们对待我都十分友善。杰雷米也很照顾我的感受,一举一动都温柔贴心。他知道我离开波尔多是一种牺牲,知道我一定很思念亲友。我曾经建议杰雷米搬来波尔多,但他难以舍弃银行主管的工作。他跟我说搬去拉罗谢尔生活会很幸福,我们可以在傍晚的海边一边骑单车,一边看夕阳西下。搬去那儿之后我发现确实如此,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好。那些岁月,我看天空都是蔚蓝色的,我觉得未来一片光明。
有天上午我不用上班,最早的预约排在下午两点钟,但同事科拉莉有点事,求我代班一下。杰雷米当时在线上办公,他的车早先送去维修了。我到诊疗所时略微迟了几分钟,跳下车就朝着大门跑去。忽然一阵金属刮擦声传来,我止住脚步,听起来像我的车发出来的。我转过身,一边打开汽车后备厢,一边怀疑自己听觉出了问题——直到发现杰雷米蜷缩在里面,侧躺着,手机屏幕还没关。我愣在原地,一时间竟有些错愕。他开始不停地解释,说怀疑我在撒谎,说这不是他的错,说我的目光躲躲闪闪,说我应该对他更坦诚一些,说他已经经历过背叛所以不想重蹈覆辙。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在思索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晚上,杰雷米向我道了歉,保证自己绝不会再犯。他跟我说了自己前女友出轨的事,那个女人和他最好的朋友,说到最后他哭了。我感到同情占了上风,于是选择原谅了他。
母亲发的语音消息我没听,直接摁了删除键。我需要保护自己,保护我的孩子。昨天,我开始感觉到胎动,就像小泡泡在肚子里炸开一样。起先我以为是让娜的白菜酿肉不新鲜,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是宝宝在我的肚子里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