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为跟杰雷米说清楚之后就了结了,但事实证明只是我太天真。咖啡馆一别,他每天都用无数通电话、无数条短信轰炸我,有时可怜巴巴有时凶神恶煞,我都一概不理。有天上午我带布迪纳散步,在楼梯上和杰雷米撞了个正着。他攥住我的手臂,用力得指甲都嵌进了我的肉里,想强行把我带走。我顽强抵抗着、挣扎着,他把我按在墙上威胁说不准出声。我照做了,乖乖跟着他走到了底楼,对着维克多的窗户大喊起了救命。维克多探头出来,刚想看看什么情况,杰雷米就仓皇逃出了公寓。
让娜陪我去了警局,警察替我录了口供,称晚点会传唤杰雷米。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没收到他的消息,这让我有些心神不宁。我倒宁愿他闹出点动静,这样就能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终于,今天早上他发短信联系了我。
“伊丽丝,走到如今这一步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但我再也无法忍受你的所作所为了,所以决定结束这段关系。你不用回复我,也别再联系我,我是不会回心转意的。婚礼我来负责取消,我卖了你留在家里的东西,把账结了。你也别找我要什么抚养费,这孩子我是不会认的,你自己跟他说你是个多好的妈妈吧。我把一切都给你了,但你总是不满足。祝你早日找到下一个——杰雷米。”
一颗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我悄悄推开一点儿大门,还不敢完全相信这是真的。毕竟杰雷米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甚至连一本撕坏了的书都不会轻易扔掉。这个男人的原则就是坚持到底,他对女人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管杰雷米消失与否,我都无法轻易摆脱他。即使他人不在,他的阴影也会长久地笼罩着我。我会在街道上止步,会听到一个相似的声音、看到一个相似的背影就惊跳起来。但时间是良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终将摆脱他的控制,找回自己的方向。
现在只剩一件小事需要处理了,我坐在床沿,拨通了一个号码。
“妈妈,是我。”
现在我终于可以不再顾及母亲的担忧,告诉她实情了。我说了杰雷米对我的羞辱、谩骂、暴力行径,说了我的恐惧、羞耻和孤独。我隐去了那些龌龊的细节,但完全没有留给她一丝为那个男人开脱的机会。等我终于讲完,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母亲的抽泣声。
“我不敢相信。”她哭得抽抽搭搭,“杰雷米看起来不像……他那么……我从来没想过他是这种人。对不起,宝贝,你一个人肯定觉得很孤单吧?”
母亲的抽泣声变得更强烈了,我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她已经知道了我想让她知道的,没有必要再指责谁了。
“为什么你之前不告诉我?如果我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劝你尽早离开这个人。”
“我知道,但是不管怎么样你也应该跟我说啊!他第一次骂你的时候你就不应该忍,就该早点跑。我不懂那些被家暴的女人为什么不走,说到底她们自己也有责任……”
她及时打住了话头,没再继续下去。这句话我听人说过很多次,甚至有时是从我自己嘴里蹦出来的。这句话让角色颠倒了,为有罪之人开脱,把责任推到无辜的受害者身上。这句话让人觉得,女人遭遇家暴一部分原因是她活该,谁叫她不跑?我母亲也许会明白,因为这次受罪的是她的女儿。人的本性就是这样:事情落到自己身上之前,永远不能真正理解他人的苦痛。
因为害怕,因为还爱,因为受到控制,因为自责,因为孩子,因为孤独,因为缺乏经济来源,或是因为没有地方可去,这都是她们没有离开的原因。受害者从来都不是有罪的那一方。
沉默了几秒后母亲说道:“我要把杰雷米送我的花瓶扔了,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个浑蛋的任何东西。他要是还敢来这里,我就给他点颜色瞧瞧!”
“还有件事,妈妈。”
“嗯?”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留在这儿的原因,但我可以说说我当初为什么要走。”
我告诉母亲她就要当外婆了,回应我的是几声惊喜的尖叫,以及一连串的叮嘱。之后,我来到客厅,让娜、迪欧都在,一块朗姆巴巴蛋糕[60]正等待我的褒奖。
“我特意做的没有酒精的!”迪欧贴心地解释道。
让娜拿起了自己的勺子:“我希望我的这份是有酒的。”
让娜
让娜忍了大半生的眼泪,不仅旁人在场时如此,就连只身一人、无须在意他人评价时,也照样将苦泪吞进肚里。大人在她小时候就这样教导她,她也听话照做,其执行毅力令人敬佩。在挚爱皮埃尔的葬礼上,她尽管全力维持了自己的体面,但她心头仍是疑惑:为何体面就不能哭泣?就好像流泪是可耻的,伤痛是粗鄙的。
然而悲伤来势汹汹,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生平第一次,让娜害怕得无法自持。她动用了全身来发泄:她的眼睛、她的嘴、她的喉咙、她的膈膜、她的肚子、她的双手……她感觉自己化身成了野兽,最后精疲力竭,却惊奇地觅得了久违的安宁。这次意外以后,她一旦感受到眼泪上涌的欲望,便会放任自己沉溺其中。从此以后,不论白天还是黑夜,让娜都随心所欲,忘情哭泣。她充盈的泪水填补了皮埃尔走后的空白,也缓解了路易丝和父母离开造成的伤痛,甚至抚平了自己的饥肠辘辘。
流泪让她感到宽慰,让娜后悔自己没有早点知道。她不明白,明明是让人解脱的事,为何要被形容得如此不堪。因此当伊丽丝放声大哭,哀叹腹中的孩子再也认识不了外公时,让娜没有选择为她拭干眼泪,而是轻轻拥她入怀,让她尽情哭一场。
“天哪!”让娜停下手里缝补婴儿襁褓的活计,抬起头惊呼,“一下没注意时间,我迟到好久了!”
她一把抓过自己的包,急匆匆地拿起外套、穿上鞋子,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公寓,一路上都心无旁骛:她完全忘了和皮埃尔的约会!这怎么可能?!
最后终于赶到,让娜不禁连声道歉:“我干活儿干得太专注了,手工网眼花纹刺绣是个细致活儿,所以忘记了时间。我是第一次犯这种错误,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让娜细致地擦拭着墓碑,昨夜的雨已经蒸发,只留下一道道水痕。她走去水龙头那边,想给鲜花换水,也就是在这时,她发现了一个之前没有留意的细节。花瓶从手中滑落,让娜捂住嘴,俯身端详一旁的坟墓。西蒙娜总会悉心更换鲜花和装饰,在它们有枯萎迹象时就换新,因此坟墓永远花团锦簇,从未像现在这样:花束和花圈严严实实覆盖了墓碑,几块墓板似乎是新添的。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让娜凑得更近了点。不出所料,西蒙娜·米尼奥从此永远长眠于自己丈夫的身侧了。
让娜忽然感到悲从中来,尽管她俩并不熟识,但仍分享了彼此的生活。她忘记了花瓶,也忘记了按照惯例要做些什么。
“西蒙娜去世了。”她喃喃自语,喘不上气,重新走回皮埃尔墓前,“我相信她重获了新生,寻得了解脱,而我还困在这里。她还没真正活过就死了,我老是想起她在元旦那天跟我说的话:'生活就在这门的外面。'亲爱的,今天我忘记了我们俩的约会,这不是巧合,这是因为我在忙着生活。看到我每天都来,你会怎么想,我心里很清楚。”
让娜停顿了一下,凝视着空空****的长椅,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供货的社团问我,能不能教那些生活没有保障的女士刺绣。我拒绝了,因为这样就没法一周来看你两次。不过我现在决定答应他们,但我还是会经常来叨扰你,不要以为我完全就变了一个人。只不过我俩不一定要在这里见面,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每分每秒,一呼一吸,都一直和我在一起。”
让娜摩挲着皮埃尔的相片,她一生的挚爱。
“来吧,让我带你到这门的外面去。”
迪欧
我有点犹豫要不要继续上空手道课,之前报这个班纯粹是为了认识我弟。虽然我从来没看出这项运动的乐趣,不过它总归给了我一个和山姆相处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