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印太监的徒弟……那可是内廷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人巴结的位置。皇上突然提起这个,是提醒?是警告?还是另有用意?冯保只觉得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汗。他不敢怠慢,立刻招手唤来身后一个机灵的小太监,低声急促吩咐:“快,赶紧回崇政殿,找到刚来的宋昭,传咱家的话,让他即刻搬出庑房那间通铺,搬到后院靠东边那个单独的小房间去!快去!”
小太监得了令,一溜烟地跑回去了。
崇政殿后,宋昭刚将自己的一个小包袱放在庑房通铺的角落,正准备去领日常用具,就见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尖细着嗓子问:“哪位是宋昭公公?”
宋昭忙应道:“我就是。”
小太监喘匀了气,脸上堆起笑,话语却极快:“宋公公,冯公公让咱家来传话,说请您即刻挪挪地方,别住这儿了。后院东头有一个单独的小房间,虽然小些,但清净,请您搬去那儿住。”
宋昭闻言一愣,心下疑惑顿生。这庑房虽是通铺,但已是低阶内侍里不错的住处了,为何刚来就要换?而且还是单独一间?这不合规矩。他谨慎地问:“这位小公公,可知冯公公为何突然让我换地方?”
小太监只是摇头,笑容不变:“冯公公的心思,咱家可不敢妄加揣测。只是吩咐了,让您赶紧搬过去。宋公公,您看……”他示意性地看了看宋昭那小小的包袱。
宋昭虽满腹疑窦,但深知在这宫里,上头的话照做便是,多问无益。他压下心中的不解,面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有劳小公公跑这一趟了,我这就搬。”说罢,便拿起自己那点微薄的行囊,跟着小太监向后院那间“特殊”的小房间走去。
虞美人
宋昭手脚麻利,他本就没有多少私物,不过几件换洗衣裳、一小罐攒下的茶叶并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钱,很快便将那间单独的小小屋舍归置妥当。
眼见日头才刚偏西,半日闲暇难得。他揣上一小包平日攒下的松子,信步往太液池走去。这太液池乃是前朝皇帝倾举国之力修建的御苑,叠山理水,极尽精巧。新帝傅御宸登基后,似乎对此地也颇为偏爱,特意拨银修缮,使其在恢弘大气之余,更添几分不易亲近的皇家气派。
宋昭寻了处湖畔垂柳,倚着树干坐下。柳丝轻拂水面,漾开圈圈涟漪。他拈起一颗松子,慢条斯理地剥开,将仁儿丢进湖中。霎时间,十几尾肥硕的锦鲤聚拢而来,金红相间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为了一粒小小的松子仁争抢不休,搅碎一池碧水。
正看得出神,一道清亮的女声带着几分不确定在他身旁响起:“……宋昭?”
宋昭闻声抬眼,只见一位身着浅绿色宫装的少女正站在几步开外,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她梳着双环髻,眉眼弯弯,气质清新如初夏新荷。
“岫玉!”宋昭又惊又喜,连忙起身,“竟在这里遇见你!”他与岫玉已有数年未见,没想到今日在此巧遇。
岫玉笑着走近几步,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故人重逢的欣喜:“远远瞧着就像你,没想到真是。你倒是好兴致。”
看见岫玉,宋昭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刚入宫那年冬天。那时他年纪小,身子弱,一场风寒袭来,直接把他撂倒了,烧得人事不省。低等太监哪有资格请御医诊治,几乎只能硬熬着听天由命。是当时还在一位老太妃跟前伺候的岫玉,偶然得知了他的境况,念他年幼可怜,心下不忍,大着胆子求了太妃开恩。老太妃信佛心善,破例允了,才请来医官为他诊治,硬生生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份救命之恩,宋昭一直铭记于心。
“难得偷闲片刻。”宋昭笑着拍了拍衣摆上的草屑,将手中的松子包递过去,“你可要尝尝?”
岫玉摇摇头,目光却在他身上扫过,忽然眼睛一亮:“咦?你这衣裳……是换了品阶了?我记着你原先不是在茶房么?”
宋昭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崭新的青缎太监服,语气平和却掩不住一丝机遇带来的微光:“是,蒙冯公公提拔,如今调到崇政殿御前当差了。”
“御前?”岫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由衷地为他高兴起来,声音里都带着雀跃,“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御前当差不比别处,你定要更加仔细才是。不过你性子沉稳,手脚又利落,定然能胜任的!真是恭喜你了!”她真心实意地为这位旧识感到开心。
两人又站在柳树下闲话了几句近况,问了问彼此这些年的境遇。微风拂过太液池,带来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花香,暂时吹散了宫廷生活的沉闷与压力,宋昭与岫玉在太液池畔又叙了片刻话,方才约定后日轮值时再相见。他却不知,就在数十步外,宫道转角处的浓荫里,一队明黄仪仗静默停驻。
傅御宸端坐于銮驾之上,目光穿过扶疏的花木,精准地锁定了湖畔那两道身影。杨柳柔枝轻拂,碧水微澜,晨曦为那并肩立于树下的男女镀上了一层浅金的光晕,竟显出几分刺眼的和谐。
冯保侍立在侧,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一下皇帝。只见傅御宸面色沉静,辨不出丝毫情绪,唯有一双深眸幽暗难辨,紧盯着远处说笑的二人,指节无意识地在銮驾扶手上轻轻叩击着,一下,又一下。冯保心下凛然,大气也不敢出,只垂首屏息,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翌日,宋昭如同前日一般,谨慎伺候完傅御宸梳洗更衣,恭送圣驾前往垂拱殿早朝后,这才觉出腹中饥馑,匆匆赶回庑房寻早饭。